黄采这辈子都会清清楚楚记得这一幕。
李柳转过头,看着辛苦守着狮子峰这份家当的老人。狮子峰不过是她的遗留洞府之一,甚至还不如龙宫洞天的南薰水殿重要。之所以一家三口会在这里落脚,只不过是李柳看上了山脚那边的安宁小镇,娘亲若是在那边市井开间铺子,不会太过陌生。这其实与狮子峰和黄采,几乎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不知为何,看见当年那个瘦猴儿似的大脑袋孩子,这会儿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迟暮老人,李柳破天荒有些细细碎碎的小小感伤。黄采资质并不算太好,脾气太犟,修行路上,厮杀过多,在北俱芦洲照顾一座祖师堂,并不是一件轻松事。本来有希望跻身玉璞境的黄采,在历史上多次面对剑修问剑、攻伐,死死护住狮子峰祖师堂不被摧毁,不愿低头,积攒了诸多遗患,大战过后的缝补气府,无济于事,今生便只能滞留在元婴境了。
其实李柳第一次重返此山的时候,便对这个弟子很不以为然,一座可有可无的狮子峰祖师堂算什么?哪怕倒塌了,成为废墟,不再重建,又如何?黄采如果不花那么多心思去栽培嫡传弟子,不去耗费心力物力为狮子峰开枝散叶,而是选择自顾自修行,一门心思破境,跻身了上五境,说不定还能得到她李柳的一份重宝赏赐。不是不知道黄采的用心用意,事实上她一清二楚,只是以前根本不在意。
可是这一刻,李柳就是有了些感伤。
看着从未有过如此眼的师父,黄采转移了视线。在他印象中,师父是另外一副皮囊,永远高高在上,沉默寡言,好像在想着他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大事情。
黄采不敢正视师父,他眺望远方,像是在自言自语,颤声道:“弟子今生还能够与师父重逢,真的很高兴。”
李柳“嗯”了一声,道:“师父没你那么高兴,但也还好。”
师父弟子,沉默许久。
李柳缓缓道:“你如今是狮子峰山主,洞府也早已不是我的修道之地,你以后不用计较那座洞府的山水禁制。若是狮子峰有些好苗子,等到陈先生离开山头,你就让他们进去结茅修行。早年我赠予你的三本道书,你按照弟子资质、性情去分别传授,不用死守规矩,何况当年我也没有不准你传授那三门远古水法通。你若是不这么死板迂腐,狮子峰早就该出现第二个元婴境修士了。”
黄采拍了拍脑袋,自嘲道:“果然如师父所说,白瞎了这颗大脑袋。”
李柳笑了笑。
黄采便也不再言语,只是心境祥和,色怡然,陪着久别重逢的师父,一起看那人间山河。
半旬过后,李二重新登山。这一次喂拳,李二要陈平安只以纯粹武夫的金身境与他切磋,但是不许使用任何拳架拳招,连痕迹都不许有,若是给他李二发现了半点端倪,那就吃上九境巅峰一拳。他唯独要求陈平安出拳要快,慢了半点,便是对不住当下来之不易的金身境,更要吃拳。最后李二拖着陈平安去往小舟,这次是李二撑篙返回渡口,说还差点火候,半旬过后再打磨一番。但陈平安拒绝了这份好意,说不行,真要动身赶路了,既然刘景龙已经破境,即将迎来第一场问剑,他必须赶紧去太徽剑宗看一眼,再去趴地峰拜访火龙真人,见另外一个好朋友,还要走一趟青蒿国州城那条洞仙街,见过了李希圣,就要南下返回骸骨滩。
李二没有为难陈平安。
拂晓时分,两人一起快步下山,李二好问道:“既然这么着急去倒悬山赴约,为何不干脆直接从北俱芦洲走,还要跑一趟宝瓶洲?落魄山又不长脚,还有朱敛和魏檗一里一外帮衬着,其实不用你担心什么。错过了骸骨滩,去了宝瓶洲,跨洲渡船只有老龙城那边有,又是一段不短的路程,不嫌麻烦?”
陈平安笑道:“不回家看一眼,怎么都放心不下。”
李二便不再言语。这段日子,帮着陈平安喂拳,实在是说了太多话,比出拳累多了。
到了山脚布店,李柳在铺子里边帮忙,生意冷清。陈平安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姑娘,知道为什么你在铺子里卖布,生意不会太好吗?”
李柳点点头。
小镇这边的市井妇人、妙龄少女,都不乐意见到她,哪怕她愿意拗着性子,将自家铺子布料夸得天花乱坠,只要她站在铺子里边,那些凡俗女子,难免会觉得不自在。买了布,添了一两分姿色又如何,只要见着了她李柳,便要灰心。
李柳喜欢待在铺子里,其实还是想要与娘亲多待一会儿。
陈平安笑道:“可以让狮子峰上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一两位仙子,挑个街上的热闹光景时辰,在这边买两次绸缎,第一次买得少些,第二次买得多些。记得来的时候,穿上在铺子里买去的绸缎缝制的衣裳,如此一来,便无须李姑娘费心店铺生意了,只在后院陪着柳婶婶多聊天便是。”
李柳笑道:“可以按照陈先生传授的锦囊妙计,试试看。”
先前妇人端茶上桌的时候,瞧见了陈平安的脸色,开口第一句话便问:“生病了吗?”
陈平安赶紧笑着摇头说:“没有没有,只是有些风寒,柳婶婶不用担心。”
妇人便说了家乡那边一些保养身体的土法子,让陈平安千万别不在意。
这天饭桌上,坐着四人。
妇人一听说陈平安吃过了饭就要离开小镇,便有些失落。但一听说陈平安愿意为她代笔写一封家书,寄往大隋山崖书院,妇人便立即喜出望外。
李柳转头望向李二,李二就只是笑,抿了口酒,有滋有味。
在李槐的屋子里,陈平安拿出笔墨纸,李二与妇人坐在一旁的一条长凳上,李柳坐在陈平安桌对面。
陈平安微笑道:“柳婶婶,你说,我写。咱们多写点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李槐见着了,更安心。”
妇人看着眼前这个身穿干净青衫、笑脸温和的年轻人,心里便莫名有些难受,轻声道:“平安,你的爹娘要是还在,该有多好。柳婶婶没什么见识,只是个碎嘴的妇道人家,可好歹也是当娘的人,我敢说天底下的任何爹娘,见着你这样的儿子,就没有不高兴的。”
陈平安眼低敛,色平静,然后微微抬了抬头,轻声笑道:“柳婶婶,我也想爹娘都在啊,可那会儿年纪小,没法子多做些事情。这些年,一想起这些就挺难受的。”
妇人对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是愧疚,赶紧说道:“平安,婶婶就随便说了啊,可以写的就写,不可以写在纸上的,你就略过。”
陈平安笑道:“纸多,婶婶多说些,家书写得长一些,可以讨个好兆头。”
妇人重重“欸”了一声,然后转头瞪眼望向李柳,恨声道:“听见没?以往让你帮着写信,轻飘飘一两张纸就没了,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你弟弟?有没有我这个娘亲?白养了你这么个没心肝的闺女!”
陈平安朝桌对面的李柳歉意一笑。
李柳悄悄点头致意,然后双手抱拳放在身前,对妇人求饶道:“娘,我知道错了。”
随后小屋内,便只听到妇人的絮絮叨叨。
那个行过万里路也读过了万卷书的青衫年轻人,正襟危坐,腰杆挺直,色认真,一丝不苟地提笔写字。
最后陈平安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离开店铺。妇人与汉子站在门口,目送陈平安离去。
妇人一定要李柳送陈平安一程。
李柳手里挎着一个包裹,都是她娘亲准备的物件,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