梢头的景致。
陈平安手腕一拧,取出一本自己装订成册的厚厚书籍,刚要起身,坐到宁姚那边去,宁姚说道:“你就坐那边。”
陈平安伸手挠挠头,一手轻轻抛出那本书,道:“当年背着老大剑仙的那把剑去往桐叶洲,老前辈提醒过我,最好忍一忍,不要随随便便寄信到剑气长城,害你分心,更担心一个不小心,因为我而牵连你,我便牢牢记下了。所以我一有空就会写下这些年的山水见闻,你翻翻看,大大小小的所有事情都有,有些记录得比较仔细,有些只写了个大概。”
宁姚接过书,开始翻阅这本陈平安自己撰写的山水游记。
陈平安坐了一会儿,见宁姚看得入,便干脆躺下,闭上眼睛。一开始还想着事情,后来不知不觉,陈平安竟然真就睡着了。
宁姚偶尔抬起头,看一眼那个熟悉的家伙,小小凉亭内,唯有翻书声。看完之后,她将那本书放在长椅上当枕头,轻轻躺下,不过一直睁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夜幕中,她悄悄侧过身,微微抬头,双手合掌,轻轻放在那本书上,一侧脸颊贴着手背,凝视着他,轻声道:“你当年走后,我找到了陈爷爷,请他斩断你我之间那些被人安排的姻缘线。陈爷爷问我,真要如此做吗?万一两个人真的就互相不喜欢了,如何是好?我说,不会的,我宁姚不喜欢谁,谁都管不着,我若喜欢一个人,谁都拦不住。陈爷爷又问,那陈平安呢?要是没了姻缘线牵着,又远离剑气长城千万里,会不会就这样愈行愈远,再也不回来了?我就替你回答了,不可能,陈平安一定会来找我的,哪怕不再喜欢,也一定会亲口告诉我。但是我其实很害怕,我更喜欢你,你却不喜欢我了。”宁姚不再说话,缓缓睡去。
陈平安睁开眼睛,轻轻起身,坐在宁姚身边。
抬头,是三轮天上月,低头,是一个心上人。
陈平安悄悄离开凉亭,走下斩龙台,来到那个老妪身边。
老妪微笑道:“见过陈公子,老婆子姓白,名炼霜,陈公子可以随小姐喊我白嬷嬷。”
陈平安喊了声白嬷嬷,没有多余言语。
老妪率先挪步,悄无声息,一身气机内敛如死寂潭水,陈平安便跟上老妪的脚步。
老妪沉默片刻,走出百余步后,这才笑道:“看来陈公子这些年在浩然天下游历四方,并不轻松。”
她如今只是山巅境修为,只是眼光却是止境武夫的眼光,一个纯粹武夫的晚辈,再竭力掩饰,落在老妪眼中,无非是稚子背重物过河,到底有几斤气力,一清二楚。但是身边这个年轻人的武夫六境,很像那么回事。这意味着年轻人不单单是到了剑气长城后,才临时起意,故意压境,而是长久以往,习惯成自然,才能够如此圆满无瑕。
陈平安点头道:“不是特别顺遂,但都走过来了。”
老妪停下脚步,笑问道:“敌人当中,练气士最高几境,纯粹武夫又是几境?”
陈平安如实回答:“修士,飞升境。武夫,十境。不过前者是死敌,当然不是靠我自己扛下的,下场很狼狈。后者却是一位前辈有意指点拳法,压在九境,出了三拳。”
饶是在剑气长城这种地方土生土长的老妪,都忍不住有些讶异,直截了当说道:“陈公子这都没死?”说完老妪似乎也觉得自己唐突,笑道:“有些无礼了,还望陈公子海涵。”
陈平安笑道:“运气不错。”
老妪摇摇头,道:“这话说得不对。在咱们剑气长城,最怕运气好这个说法,因为看上去运气好的,往往都死得早。运气不能太好,得每次攒一点,才能真正活得长久。”
陈平安点头道:“记下了,以后说话会注意。”
老妪挥挥手:“陈公子不必如此拘谨。在这里,太好说话,不是好事。”
陈平安笑道:“也就在这里好说话,出了门,我可能都不说话了。”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道:“这话说得对胃口。不过现在还有个小问题,我这个老眼昏花的老婆子,一辈子只在姚家和宁府两个地方打转,别的地方,去的不多,倒悬山都没去过一次,城头上和更南边,也极少。如今陈公子进了宅子,宅子外面盯着咱们这儿的人,很多。老婆子说话从来不拐弯抹角,不是我瞧不起陈公子,恰恰相反,如此年轻,便有这样的武学造诣,很了不起,我与那姓纳兰的,都很欣慰。老婆子还好,铁石心肠些,那个瞧着半死不活的老家伙,其实先前已经偷偷跑去敬香了,估摸着没少流泪,一大把年纪,也不害臊。”
陈平安说道:“白嬷嬷只管出拳,接不住,那我就老老实实待在宅子里。”
老妪以寸步直线向前,不见任何气机流转,一拳递出,陈平安以左手手肘压下那一拳,同时右拳递向老妪面门,只是骤然间收了拳意,停了这一拳。老妪却没有收拳的意思,哪怕被陈平安手肘压拳寸余,依旧一拳砰的一声砸在陈平安身上。
陈平安在廊道上倒滑出去数丈,以顶峰拳架为支撑拳意之本,看似垮塌的猿猴身形骤然舒展拳意,背脊如校大龙,刹那之间便止住了身形,稳稳站定。若非点到即止,加上老妪只是递出远游境一拳,不然陈平安完全可以逆流而上,甚至可以硬抗一拳,半步不退。
老妪笑着点头道:“就当收下了陈公子的见面礼,那老婆子就不再耽误陈公子赏月。”
陈平安抱拳告辞。
老嬷嬷出手的那一拳是实打实的远游境巅峰,不过先前陈平安收拳,她也收了些拳意,再无巅峰一说。可是如若用寻常金身境,硬抗远游境一拳,估摸着今晚是不用赏月了。
那个老管事来到老妪身边,沙哑开口道:“唠叨我做甚?”
老妪笑道:“怎么,觉得在未来姑爷这边丢了颜面?你纳兰夜行,还有个屁的面子。”
老管事叹息一声。
陈平安回了凉亭,宁姚已经坐起身。
陈平安说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宁姚冷笑道:“不敢。”
陈平安委屈道:“天地良心,我不是那种人。”
试想裴钱跟谁学得最多?陈平安要么是灯下黑,要么就是装傻。
宁姚置若罔闻,一手托起那本书,双指捻开书页,一页写着莲藕福地女冠黄庭,又捻开一页,写了画卷女子隋右边,没隔几页,很快就写到那大泉王朝姚近之了。
陈平安坐在对面,伸长脖子,看着宁姚翻了一页又一页,书是自己写的,大致第几页数写了些什么山水见闻,心里有数,这一下子立即就如坐针毡了。宁姑娘你不可以这么看书啊,那么多篇幅极长的怪怪、山水形胜,自己一笔一画,记载得很用心,岂可略过,只揪住一些细枝末节,做那断章截句、破坏义理的事情?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道:“我听说读书人做文章,最讲究留白余味,越是简明扼要的语句,越是见功力,藏念头,有深意。”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没听说过,不知道。反正我不是那种弯弯绕绕的读书人,我有一说一,有二写二,有三想三,都在书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
宁姚继续低头翻书,问道:“有没有不曾出现在书上的女子?”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没有!”
宁姚抬起头,笑问道:“那有没有觉得我是在秋后算账,无理取闹,疑疑鬼?”
陈平安笑着摇头。
宁姚点点头,总算合上书籍了,盖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