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次次美国的模拟电子对抗战中,心灵手巧的女队也多次战胜男队。这正是女性进一步要求自尊的资本,进一步争取性爱自主性爱自由的前提。
怪的是,她们的呼声一开始就被男性借用和改造,最后几乎完全湮灭。旧道德的解除,似乎仅仅只是让女性更加色欲化,更加玩物化,更加为迎合男性而费尽心机。假胸假臀是为了给男人看的;耍小性子或故意痛恨算术公式以及认错国家首脑,是为了成为男人“可爱的小东西”和“小傻瓜”;商业广告教导女人如何更有女人味:“让你具有贵妃风采”,“摇动男人心旌的魔水”,“有它在手所向无敌”,如此等等。女性要按流行歌词的指导学会忍受孤寂,接受粗暴,被抛弃后也无悔无怨。“我明明知道你在骗我,也让我享受这短暂的一刻……”有一首歌就是这样为女人编出来的。
相反,英雄主义正在这个时代褪色,忠诚和真理成了过时的笑料,山盟海誓天长地久只不过是电视剧里假惺惺的演出,与卧室里的结局根本不一样。女人除了诅咒几句“男子汉死绝了”之外,对此毫无办法。有些女权主义者不得不愤愤指责,工业只是使这个社会的男权中心更加巩固,金钱和权利仍然掌握在男人手里,男性话语君临一切,女性心理仍然处于匿名状态,很难进入传媒。就像这个社会穷人是多数,但人们能听到多少穷人的声音?
对这些现象做出价值裁判,不是本文的目的。本文要指出的只是:所谓性解放非但没有缓释性的危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反倒使危机更加深重,或者说是使本就深重的危机暴露得更加充分。女人在寻找英雄,即便唾弃良家妇女的身份,也未尝不暗想有朝一日扮演红粉知己,但越来越多的物质化男人,充当英雄已力不从心,哪怕虎背熊腰其外,却有鸡肠小肚在内,不免令人失望。招致“负心汉”、“小男人”、“禽兽”之类的指责,就是常见的结果。男人在寻找媚女,但越来越多被文明史哺育出来的精化女人,不愿接受简单的泄欲,高学历女子更易有视媚为俗的心理逆反,事事要插一嘴,事事要占个强,以刀马旦风格南征北战,也难免令男人烦恼,总是受到“冷感”、“寡欲”、“没女人味”之类的埋怨。影视剧里越来越多爱呵恋呵的时候,现实生活中的两性反倒越来越难以协调,越来越难以满足异性的期待。
女性的情恋解放在影视剧里,男性的色欲解放在床上。两种性解放的目标错位,交往几天或几周之后,就发现我们全都互相扑空。
捷克作家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表达了一种情欲分离观:男主人公与数不胜数的女人及时行乐,但并不妨碍他对女主人公有忠实的(只是需要对忠实重新定义)爱情。对于前者,他只是有“珍收藏家”的爱好,对于后者,他才能真正地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如果女人们能够接受这一点,当然就好了。问题是昆德拉笔下的女主人公不能接受,对此不能不感到痛苦。解放对于多数女性来说,恰恰不是要求情与欲分离,而是要求情与欲的更加统一。她们的反叛,常常是力图冲决没有爱情的婚姻,抗拒某些金钱和权势的合法性强奸,像英国作家劳伦斯《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女主人公。她们的反叛也一定心身同步,反叛得特别彻底,不像男子还可以维持肉体的敷衍。她们把解放视为欲对情的追踪,要把性做成抒情诗,而与此同时的众多男人,则把解放视为欲对情的逃离,想把性做成品种繁多的快食品,像速溶咖啡或方便面一样立等可取,几十分钟甚至几分钟就可以把事情搞定。
性解放运动一开始就这样充满着相互误会。
昆德拉能做出快食的抒情诗或者抒情的快食品么?像其他有些作家一样,他也只能对此沉默不语或含糊其辞,有时靠外加一些政治、偶然灾祸之类的惊险情节,使冲突看似有个过得去的结局,让事情不了了之。
先天不足的解放最容易草草收场。有些劲头十足的叛逆者一旦深入真实,就惶恐不安地发出“我想有个家”之类的悲音,含泪回望他们一度深恶痛绝的旧式婚姻,只要有个避风港可去,不管是否虚伪,是否压抑,是否麻木呆滞也顾不得了。从放纵无忌出发,以苟且凑合告终。如果不这样的话,他们也可以在情感日益稀薄的世纪末踽踽独行,越来越多抱怨,越来越习惯在电视机前拉长着脸,昏昏度日。这些孤独的人群,不交际时感到孤独,交际时感到更孤独,性爱对生活的镇痛效应越来越低。是自己的病越来越重呢,还是药质越来越差呢?他们不知道。他们下班后回到独居的公寓,常常感到自己身处巨大监狱里的单人囚室。
最后,同性恋就是对这种孤独一种畸变的安慰。与生理的同性恋不同,文化的同性恋是社会制度和社会风尚的产物——它意味着这个世界爱的盛夏一晃而过,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
在性的问题上,女性为什么多有不同于男性的态度?其原因在于意?在于染色体的特殊配置?或在于别的什么?也许女人并非天然的精良种。哺育孩子的天职,使她们产生了对家庭、责任心、利他行为的渴求,那么一旦未来的科学使生育转为试管和生物工厂的常规业务之后,女性是否也会断然抛弃爱情这个古老的东西?如果说是社会生存中的弱者状态,使她们自然而然要用爱情来网结自己的安全掩体,那么随着更多女强人夺走社会治权,她们的精需求是否会逐步减退,并且最终把爱情这个累心的活甩给男人们去干?
多少年来,大多女性隐在历史暗处,大脑并不长于形而上但心灵特别长于性而上。她们远离政坛商界的严酷战场(在这一点上也许该感谢男人),得以悠闲游赏于自己的情感家园。她们被男性目光改造得妩媚之后(在这一点上也许该再感谢男人),一心把美貌托付给美德。她们常常没有干成太多的大事,但她们用眼风、笑靥、唠叨及体态的线条,滋养了什么都能干的男人。她们创立的“爱情”这门学科,常常成为千万英雄真正的造就者,成为道义和智慧的源泉,成为一幕幕历史壮剧的匿名导演。她们做的事很简单,无需政权无需信用卡也无需冲锋枪,她们只需把那些内质恶劣的男人排除在自己的选择目光之外,这种淘汰就会驱动性欲力的转化和升华,驱使整个社会克己节欲和奋发图强,科学和艺术事业得到发展并且多一些情义。她们被男人改造出来以后反过来改造男人自己。她们似乎一直在操作一个极其困难的实验:在诱惑男人的同时又给男人文化去势。诱惑是为了得到对方,去势则是为了永久得到对方——更重要的是,使对方值得自己得到,成为一个在灿烂霞光里凯旋的圣骑士,成为自己的梦想。
梦想是女人最重要的消费品,是对那些文治武功战天斗地出生入死的男人们最为昂贵的定情索礼。
在这里,“女性”这个词已很大程度上与“灵性”或“性”的词义重叠。在性的问题上,历史似乎让灵性或性更多地向女性汇集,作为对弱者的某种补偿。因此,女权运动从本质上来说,是心界对物界的征服,精对肉体的抗争,爱情对色欲的平衡——一切对物欲化人生的拒绝,无论出自男女,都是这场运动的体现。至于它的女性性别,只能说是历史遗留下来的一个不太恰当的标签。它的胜利也决不仅仅取决于女性的努力,更不取决于某些词不达意胡乱做秀的女权闹腾。
人在上天的安排之下获得了性快感,获得了对生命的鼓励和乐观启示,获得了两性之间甜蜜的整合。上帝也安排了两性之间不同理想的尖锐冲突,如经纬交织出了人的窘境。上帝不是幸福的免费赞助商。上帝指示了幸福的目标但要求人们为此付出代价,这就是说,电磁场上这些激动得哆哆嗦嗦的小铁屑,为了得到性的美好,还须一次次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