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下雨,他对巴黎的雨天和林荫道由衷赞美,于是相信中国的幼儿园大多在贩婴和杀婴,相信中国的瓜果统统污染含毒,相信中国即将经济崩溃而且根本不可能有历史和哲学,即使有的话,只可能是赝品。他比我所见到的任何西方人都要厌恶中国,虽然他侨居十载还说不好法语,只能在华人区混生活。
我理解这样的谈话。他必须夸张,必须在我这个同胞面前夸张,否则他怎么能为自己十年穷困漂泊做出解释?怎么能为自己放弃专业前景找一个合适理由?
我对中国的很多事情也极不满意,甚至怒火冲天,但不愿意迁就谣言。我不愿意把谣言当批评,也不愿意用同样夸张的手法为中国争体面,以便让自己也沾沾光,使自己在国内的日子变得顺理成章一些。用背景给演员加分,把自我价值的暗暗竞胜,延伸成一场关于居住地的评比活动,毕竟没有多少意思。
更重要的,我明白他的表达并不是他的全部。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当白人警官对他结结巴巴的外语勃然大怒,当白人雇主把他的中国文凭不屑一顾摔出桌外,当那些贩婴杀婴和污染含毒一类传闻不是被他描述而是在白人们的报纸上爆炒,并且引来他们对所有黄脸人无比怜悯和惊疑(这样的时候即便不多但一定会有),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已经取得了绿卡,但那一个小本还未烙上他的深度情感,并不能让他的生命从头再来。他也许会在恼怒自己一身黄皮的同时,鬼使差地对巴黎富人区吐口水,在白人同事那里瞎吹中国人的气功、美食、孙子兵法,在电视机前为中国运动员任何一次夺冠大叫大喊,甚至还会为孩子压根儿不愿说中文或者不愿听父亲说中文而暴跳如雷,在房间里为伟大的中文走来走去一泄胸中恶气。
在那样的时候,他是谁?
文化ntty,即文化认同,或者文化身份的确定,也许是一个来源于移民的问题,是文化交汇和融合所带来的困惑。当异域在船头的海平面浮现,当超音飞机呼啸着大大略去了空间距离,文化与地域、种族以及肤色的传统链接,立刻出现了动摇。人们走出乡,走出县,走出省,走出国界,越来越习惯把童年和祖母的方言留在远方。几乎没有一种文化还能纯粹,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还能固守自己纯粹的文化之根。传教士、商人、黑奴、远征军、难民、留学生、旅游者、跨国公司……他们一直在或深或浅地率先接受文化嫁接,或多或少地改变着一片片文化环境。
移民在剧增,随着经济和文化的全球化,未来无疑更是一个大移民世纪,是一个路上人多拥挤和行色匆匆的世纪,是生活不断从登机口和候车室开始的世纪。文化认同正成为一个时代的政治事件,正成为旅途上一件越来越沉重的心理行装。即便没有移民局官员作身份甄别,很多人也会在心中升起一个恍恍惚惚的疑问:我是谁?
欧美主流文化崇尚个人至上,却一个劲时兴着类属认同,即划线站队的ntty,当然很有意思。这不是什么庸人自扰的怪念头。同样作为分类学的爱好者,中国人也把“不伦不类”、“非驴非马”一类用作贬义词,显示出对混杂状态的普遍性恐惧,显示出对某种本原和单质的习惯性爱好。你不可能什么都是,没有权利什么都是。冷战结束后的民族主义冲突,更使一些学人找到了新的营生和新的题材,更愿意把一场文化差异的大清查当作新兴知识产业,强迫人们在分类目录面前自报出身和接受检查,非此即彼地选择自己的归属——这种热闹事态的背景,是美国学者亨廷顿著名的“文明冲突论”,是德、英等西方国家排斥和限制外来移民的喧嚣,连法国这样的人权思想原产地,中左力量也无法阻止国会通过歧视移民的最新法案。
困难在于:文化差异是存在的,也不应该轻易化约,但文化身份被太当成一回事的时候,也许就掩盖了另一个重要事实:当今之人已大多程度不同地进入了文化多重性状态。一个人,可能是语言上的塞尔维亚人,却是血缘上的克罗地亚人;是宗教上的阿拉伯人,却是生意上的以色列人;是衣着上的北爱尔兰人,却是文学上的英格兰人;是家庭伦理上的中国人,却是爱情法则上的法国人;是饮食上的日本人,却是足球上的阿根廷人;是聊天时的四川人,却是购物时的香港人;是政治生活中的北京人,却是影视消费上的洛杉矶人;甚至是这间房里的这一个人却是那间房里的另一个人,是这个小时的这个人却是下一个小时的另一个人……这一个个多边形和多面体,这些数不胜数的文化混血杂种,怎样划线站队?即便这杂种与那杂种之间还有很多差别,但不论强国的民族主义还是弱国的民族主义,派发标签的出身政审意味是否有些草率不智?
l·托马斯是美国著名生物学家。在《水母与蜗牛》这本书里,他嘲笑精病医生们把一个人的多个“自我”当作精分裂症特征。在他看来,一个人如果有七八个自我,也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小数目。多个自我共存并不是病态。如果说这种情况与精分裂症有区别的话,那么唯一的区别在于,精病人的多个自我总是一拥而上,乱成一团,不能像正常人做到的那样交接有序和按部就班,如此而已。托马斯的这一说法,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来理解人的文化多重性的状态。我那位巴黎熟人面对白人和面对同胞的不同文化反应,其实不是什么反常,将其看作不同自我的随机转换,大体符合托马斯笔下的健康人标准,并无出格和危险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熟悉的陌生人”,我既是我,也是你,也是他,甚至是一切人称谓格,是一个复数化存在。如佛祖曰: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除了地理意义上的移民,隐喻化的“移民”大概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命运。这里有时间的“移民”:一般来说,年轻人容易激进,只是当更年轻一代在身后咄咄逼人地成长起来以后,他们曾百般轻蔑和攻击过的卫道保守,很可能逐渐移入他们多皱的面庞和四方八正的步态,包括性欲减退之后,其性解放躁动很可能易为对情义的持守。这叫做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过是人格在岁月航程中停靠在不同港湾。每想到这一点,我就不会过于认真地对待年长型的傲慢,总是想象他们在更年长的一代面前,对同类傲慢的不满可能不会比我更少。我也不愿过于认真对待年少型的轻狂,总是想象他们在更年少的一代面前,很快就会失去轻狂的本钱,也许将很快在时间魔术之下重返平实。一切适龄性的心理表情,即便不是虚假,也不是真实的全部。
还有知识的“移民”。一个求知者可能要读很多书,在知识版图上频繁流浪。特别是在资讯发达和文化多元的时代,知识爆炸总是在人们心中过多累积和叠加文本,在人们情感和思想的面前设置出过于混乱和歧异的路标,让人有点无所适从。于是,我们常看到这种情况:昨天还是坚定的国粹派,今天就变成了激烈的西化派;今天是振振有词的经验主义者,明天可能成了口若悬河的理想主义者。这种变化,可能是对现实演变的及时回应或者智力发育过程中的合理更新,但事情在很多情况下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复杂。有时候一个知识者赞成什么,仅仅取决于他能够说上些什么,取决于他碰巧读了个什么学位或者近来偶尔读到一本什么书。如同他哼哼哟哟地生出什么病,取决于街头出售什么药片。他们不是什么现代派,只是“读书现代派”;他们不是新儒家,只是“信息新儒家”。他们是一些现买现卖的知识贩子,因此很难保证他们不在另一种时兴药片的吸引之下,很快折腾出另一副病容。
还有地位以及各种利益区位的“移民”。人非圣人,只要活着便有利欲不绝,故社会存在制约社会意识,人在利益分配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