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春闱的书市此时正热闹非凡,杨婉敲了敲屏风面儿,冷笑一声,抬脚就往外走。
掌柜忙“扑通”一声跪下来,“求二位上差给条活路,我们东家南下探亲还没有回来,小人……实在是惶恐啊。”
杨婉停下脚步,邓瑛顺势道:“带我们去里面说话。”
“是……我这就带二位上差进去。”
清波馆后面即是印厂,掌柜带着杨婉与邓瑛走入印厂中的内后堂,亲自合上堂门,也不敢站着了,跪倒地上颤声道:“两位上差有话请问。”
杨婉道:“将才从这里出去的那个人是谁。”
“哦,我看过他的牙牌,他是宫里的人。”
“哪个宫的。”
“说是承乾宫。”
杨婉眉心一蹙,“承乾宫?”
掌柜吓得肩膀都颤了起来,“是啊……他他……他就是这么说的。”
邓瑛问道:“他与你商议什么。”
掌柜的忙道:“小人不敢欺瞒,他说承乾宫娘娘近日身子不安,在蕉园调养,发心要做些功德,教化世间妇人,所以要为《五贤传》写一篇序,上差,您将才不是问我们清波馆赚什么吗?这可是宫里的金贵娘娘亲自写序啊,那宽勤堂能比得上我们清波馆的这一版吗?有了娘娘的序,这就是有第六位贤妃的《六贤传》啊。我们还怕卖不过宽勤堂。”
邓瑛道:“把那篇序取过来。”
掌柜的一刻也不敢怠慢,慌里慌张地取来了序文。
邓瑛接过摊开,低声对杨婉道:“看一眼字迹。”
杨婉快速地扫了一遍邓瑛手上的序文,字句工整,但字迹并不是宁妃的。
杨婉收回目光,抿住唇,掐着虎口朝阴影里退了一步,尽可能快地将这件事的头和尾在心中过了一遍。
表面上看起来,杨菁写《五贤传》,歌颂后妃的贤德事迹,宁妃在囚中作序,一旦这个版本的《五贤传》在京城流传,朝廷舆论会是一个什么导向?
杨婉想起前朝胡姓的大臣,上书请求先帝善待当时患病而被冷落的皇后的事,不觉背脊一凉。
但此事和那位真正患病的皇后还不一样。
蕉园虽名为宁妃疗养之所,事实上是贞宁帝囚禁弃妃的牢狱,既然是牢狱,宁妃就绝对无法将这篇序言递出去宫。这一点别人不明白,但贞宁帝本人清楚。
所以,在贞宁帝眼中,这就是一篇假序。
谁会在宁妃被囚的这个时候,有立场替宁妃写这样的序言,并将它与《五贤传》关联在一起刊印呢。
只有杨伦。
这一招用心之险恶,思虑之周全,也令杨婉百思不得其解,蒋贤妃那个人,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脑子。
掌柜见杨婉一直不说话,吓得赶紧膝行了几步。
“该说的,我都说了,求上差不要带小人去北镇抚司……小人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十几口人,全仰着小人吃饭呢。”
杨婉松开唇笑了一声,伸手将掌柜的扶起,“掌柜的莫慌,这就是误会了,宫里娘娘发了这般贤德之心,是好事。您把将才说的那块板子找出来我们看看,接着安心做生意吧。”
掌柜惊魂未定,听了这句话顿时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替杨婉找板子去了。
杨婉扶着邓瑛走出清波馆,邓瑛脚腕上的伤此时有些撑不住了。
杨婉撑着邓瑛上了马车,他已经疼的脸色发白。
杨婉用自己的袖子替邓瑛擦了擦汗,“对不起,我一味地想弄明白那件事,没想到你疼这么厉害。”
邓瑛摇头道:“婉婉,你真大胆。”
“什么。”
邓瑛笑了笑,“冒充锦衣卫这种事,说做就做。”
杨婉也低头笑笑,诚道:“邓瑛,我差不多想明白了。”
邓瑛点头,“我也是。”
杨婉道:“但有一件事,还想想问问你。”
“你问。”
“为什么我弟弟,会在此时写《五贤传》。”
邓瑛低头沉默了一阵,方应杨婉道:“他是殿下的侍读,事涉文华殿,我需要从张次辅查起。”
杨婉道:“张琮?”
邓瑛没有否认,“张琮是小殿下的师傅,子兮是小殿下的舅舅,二人政见并不相同,殿下日后必要做一个取舍。”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杨婉。
“如果这件事和张次辅有关,那我就能理解,蒋贤妃的心计为什么有这样的进益了。”
“怎么说。”
“张琮与蒋贤妃合谋构陷姐姐,但实则是张琮利用蒋贤妃构陷杨伦。”
“应该还不止。”
邓瑛抬起头回头朝清波馆看了一眼,“这也是蒋贤妃的罪名,在杨伦被陛下放逐以后,他亦可以举发蒋氏,替小殿下除去二殿下这一碍。”
杨婉垂眸道:“我想利用张洛。”
“婉婉……”
“我知道有点险。”
杨婉打断他,“但将才在清波馆里面的时候,我就想好了。”
她说着抬起头,“邓瑛,你只需要让人盯住庞凌,必要时护下他,千万不能让他被灭口,除此之外,不要让东厂沾染上这件事情。”
“你要做什么。”
杨婉道:“试着反杀,我不想把姐姐的孩子一直放在张琮手里。 ”
她说完这句话,却没由来的一阵寒颤。
她无法告诉邓瑛,她想在易琅身上为眼前这个人求得一线生机,但是,这个孩子的精壁垒被张琮塑造地太完好了,她尚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撕开这个口子。
这次是一个机会,杨婉依旧没有把握,甚至有可能彻底惹怒张洛,把自己也陪进去,但她想试一试。
“我怎么帮你。”
邓瑛这个问题,问得杨婉有些错愕,忙道:“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你的脚伤也发作得厉害,我们回去再细说吧。”
——
深秋天变得很快,等杨婉与邓瑛走进玄武门时,已是风起云压,眼看就要下雨。
李鱼抱着换洗的衣衫蹲在邓瑛的直房门口,似乎是等得有些久了,脸都被风吹白了,看着邓瑛与杨婉一道过来,便利索地翻了个白眼。
“邓督主,不是说好了,今日要一道去混司堂吗?我在你门口蹲到现在……结果……”
他看了一眼杨婉,“你们两以后的话我都不信了。”
杨婉笑道:“你不信他还好说,不信我是什么意思。”
李鱼站起身,“我姐姐说,你今日要搬离五所,结果她过去找你,也没见你人。承乾宫的宫人如今人手不足,那些个厂卫又是粗人,弄得乱七八糟的,我姐姐看不过,下了值去承乾宫替你照看去了。她让我告诉你,你那儿今日是住不得了!”
“哦。”
杨婉边笑边应了一声。
李鱼蹦起来道:“你哦啥?你又回不了五所,我看你晚上睡什么地方。”
他将才实在是等得烦,冲着杨婉好一通撒气。这会儿撒完倒也好了,转身对邓瑛道:“走吧。”
“好,我去取衣。”
邓瑛说完忍着疼往里走,然而脚腕上的伤着实太疼,他刚走了一步,便不得不停下来扶住门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