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崩,虽授益,益之佐禹日浅,天下未洽;故诸侯去益而朝启,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启遂即天子之位……
儒家的话,几千年以来,就把它算作历史;然而到底有个刘知几,明目张胆攻它(《史通·疑古篇》);还有造《竹书纪年》这类书的人,对于儒家的话也是怀疑的(《史记正义》:“《括地志》云:故尧城,在濮州鄄城县东北十五里。《竹书》云:昔尧德衰,为舜所囚也。又有偃朱故城,在县西北十五里。”《竹书》云:“舜囚尧,复偃塞丹朱,使不与父相见也。”现在的《竹书纪年》,却又是明以来的伪书)。咱们现在,且引几句非儒家的话看看:
《韩非子·外储说》:尧欲传天下于舜,鲧谏曰:不祥哉,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举兵而诛杀鲧于羽山之郊;共工又谏曰:孰以天下而传之于匹夫乎?尧不听,又举兵而诛共工于幽州之都;于是天下莫敢言无传天下于舜。
又燕王欲传国于子之也,问之潘寿,对曰:禹爱益而任天下于益,已而以启人为吏;及老而以启为不足任天下,故传天下于益,而势重尽在启也;已而启与友党攻益,而夺之天下。
又《忠孝》:瞽叟为舜父而舜放之,象为舜弟而舜杀之;放父杀弟,不可谓仁;妻帝二女,而取天下,不可谓义。《淮南子·齐俗训》昔有扈氏为义而亡。注:有扈,夏启之庶兄也。以尧舜举贤,禹独与子,故伐启,启亡之。
《韩非子》说得好:“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儒墨之诚乎?”(《显学篇》)非儒家的话,自然不足以服儒家之心;咱们现在,且再就儒家的话,校勘校勘。
一、前文所引的《史记》,和《尚书》《孟子》都是相同的。《史记·孟子列传》:“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岐《孟子题辞》:“通《五经》,尤长于《诗》《书》。”那么,《孟子·万章上篇》所说,一定都是《书》说了(史公、孟子,似乎同用的《书》说;《史记》上和《孟子》相合的话,是同源异流的。未必史迁见过《孟子》)。然而把《尚书》古文家言和今文家言核对,就有不符的地方。《孟子》:“帝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尚书大传》:“舜耕于历山,尧妻之以二女,属以九子也。”(《初学记·帝王部》引)这是《尚书》今文家言。《书·皋陶谟》(伪孔分作《益稷》)“无若丹朱敖,惟慢游是好,傲虐是作,罔昼夜頟頟,罔水行舟,朋淫于家,用殄厥世”。《释文》“傲,又作奡”。《说文》奡字下,“《虞书》曰:若丹朱奡,读若傲”。又引“《论语》曰:奡汤舟”。这是古文家言,非儒家言,只有《淮南子·泰族训》“尧属舜以九子”和《孟子大传》相合。此外,《吕氏春秋·去私篇》就说“尧有子十人”。《求人篇》说“尧妻以二女,臣以十子”。《庄子·盗跖篇》又说,“尧杀长子”。《韩非子·说疑篇》:“其在《记》曰:尧有丹朱,而舜有商均,启有五观,商有太甲,武王有管蔡,五王之所诛,皆父子兄弟之亲也。”丹朱被杀,别处都没有证验;然而尧杀掉一个儿子,似乎是真的;这个儿子,恐怕就是奡(参看《癸巳类稿·卷一·奡证》)。
二、《小戴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各种书都同的(《大戴记·五帝德》《白虎通·巡狩篇》《淮南子·修务训》《汉书·刘向传》《三国志·薛综传》《吕凯传》。又《小戴记·祭法》“舜勤众事而野死”,《国语·鲁语》同,郑玄、韦昭,都用葬于苍梧之野解释它)。独有《孟子》说:“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这句话不知哪里来的。按《史记·五帝本纪》“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索隐》引《尚书大传》“贩于顿丘,就时负夏”。史公、孟子,似乎也是同用《书》说的(“迁于负夏”的迁,作懋迁解)。《史记》下文“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一定是后人窜录的(《史记》这部书,给后人窜乱的地方极多;请看近人崔适的《史记探源》)。苍梧零陵,到了如今湘粤的边界似乎有被窜逐的嫌疑(刘知几就很疑心它),所以今文家把它讳掉(“今文家”三字,是指经学真有传授的人,并不是指古文既兴以后的今文家。请看末一段)。然而鸣条也是南夷的地方,舜禹果然“雍容揖让”,如何舜会死在这里,讳了半天,似乎还是不能自圆其说[《孟子》赵岐注“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负海也”。这个“海”,是“夷蛮戎狄,谓之四海”的海,正是注释《孟子》“东夷之人也”这一句。《吕氏春秋·简选篇》“殷汤登自鸣条,乃入巢门”,《淮南子·主术训》“汤困桀鸣条,禽之焦门”,《修务训》“汤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可见得鸣条和南巢、历山相近,正是所谓“东夷之地”(参看第六章第五节)。《书·汤誓序正义》引“郑玄云:南夷地名”,已经微误。至《书序》“伊尹相汤伐桀。升自陑,遂与桀战于鸣条之野”,这个陑,本来是无可考的,伪孔硬说汤都偃师,桀都安邑,《正义》勉强附会,才生出“陑在河曲之南,鸣条在安邑之西”种种曲说来(参看本卷第四章第二节自明)。还有舜封象于有庳一事,也极为可疑。孟子答万章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自圆其说。顾炎武就说“上古诸侯之封万国,其时中原之地,必无闲土可以封也”(《日知录》)。然而古人所说万国、三千、千八百,实在是些虚拟之词,并不是真有这些国度(参看本卷第七章)。有庳、苍梧,地极相近;舜放象的地方,就是后来自己逃去的地方,这个疑团,更无从解释了]。
三、《新序·节士篇》:“禹问伯成子高曰:昔者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焉;尧授舜,吾子犹存焉;及吾在位,子辞诸侯而耕,何故?伯成子高曰:昔尧之治天下,举天下而传之他人,至无欲也;择贤而与之,至公也……舜亦犹然。今……君之所怀者私也,百姓知之,贪争之端,自此起矣;德自此衰,刑自此繁矣。吾不忍见,是以野处也。”这一段,竟说禹有私天下之心,和孟子答万章的话,大相反背。刘向是个博极群书的人,《新序》又是杂采古书而成的,自然不能谨守家法。这也是今古文家,互相违反的一证(《书·甘誓序疏》:“……盖由自尧舜受禅相承,启独见继父,以此不服,故伐之。”这个说法,也必有所本)。
四、以上都是儒家说话可疑之处,还有他不说话的地方,也很可疑。《史记·伯夷列传》:“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太史公这一段文字,是深苦于载籍上的话,和《书》义不合[《尚书》:虞夏同科(见义疏),太史公说“虞夏之文”,是指《尚书》而言可知。“尧将逊位……然后授政”是述《书》义;“尧让天下于许由……何以称焉”,是述非儒家的载籍。“示天下重器……若斯之难也”,与“此何以称焉”句相呼应],既不能一笔抹杀(因为有许由冢等实迹可证。《五帝本纪赞》:“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