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份淡淡的安心感闪过心头,转瞬即逝。
她终究不用亲眼看着她死去。
匍匐,举枪,射击。监狱入口的守卫已经在数倍的敌人面前溃退,抵抗运动
战士们如同潮水般打开一间又一间牢房,抵着投降守卫的头颅开枪,子弹在十三
区这已颇有历史的监狱墙壁上往复跳弹,欧根的肩头也被破碎的弹片划伤,鲜血
滴落,但大约,并不影响战斗。
——这并不改变什么。在击溃叛军之后,我必定会回到那间牢房,杀死她和
背叛者,这种情况下,盖世太保应处决所有能够确保的囚犯。
身旁,稚气未脱的党卫军士兵冒失地探出掩体,子弹洞穿了他的胸口,他倒
在地上,一时却未能死去,抽搐滚翻不止。
在敌人补枪的一瞬间,她向着枪口焰闪烁的方向射击,脑海中,敌人的火力
点减少了一个,只是,更多的枪声,其中夹杂着班用机枪的声响,绝非单薄的掩
体所能抵挡。
——尽管自己恐怕无法活到那时。
她向着另一个更加厚重的掩体翻滚。手枪向着班用机枪响声的大概位置,在
短暂的翻滚中打空了所有子弹,惨叫声告诉她,她至少命中了一个,也许两个目
标。
但这已是结束。
她惨然一笑。
握着手枪的那只染血纤手,此刻正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地面上。机枪火力封
锁了监狱狭窄的主干道,能够在掩体间完成机动本就已是奇迹。
不可思议的,尽管断腕中如潮水般涌出鲜血,却并不若想象中那么痛,只是
阵阵晕眩感令她有几分不快。
她看向周围。
不算太多的,跟随自己到达前线,又且战且退到此地的盖世太保们,已只剩
下自己一人。
那么,看来她会逃过处决了。
本该感到愤怒和遗憾,不知为何,却有些许解脱感。
……这个世界便是一架鼓风琴,主在其中转动,而所有人都只能随着弹奏声
起舞。
她勾起嘴角,一如既往的淡淡嘲讽,像是在嘲讽自己最后时刻的软弱,又像
是在嘲讽眼前的敌人。
「胜利万岁!」
——她跃出掩体,笑容与生命一起消散在硝烟中。
路易用力抓住那具流着鲜血,仍旧能依稀看出过往的美丽的躯体。从那具躯
体的衣袋中,他翻出了一串钥匙。
「走!走!去救她!」
他转过头,向着身后的男人们怒吼,男人们以同样的咆哮回应。
这应该就是最后一个正在抵抗的盖世太保了——他们赢了,真难以想象,他
们赢了!
只是,没有哪怕一个人有心情庆祝。
他们的朋友——他们所有人都思念,信赖着的里昂小姐,国土沦丧的四年间,
她无数次的从驻军的心脏中向他们传出情报,而代价,是少女那娇艳的身体与坚
强的心。
哪怕她的身体被再多人侮辱过,而他们在许多场战斗后也不复过去的青涩,
现在活着的每个人都成了一支小队甚至连队的指挥官——但在这些游击队员的心
中,她仍旧是那位在火堆边认真地为他们翻动书页,念出一段段令人心潮澎湃的
文字的,他们的姐妹。
尽管她身上的衣服更加华丽,嘴上擦着口红,十指上也涂着指甲油,可她和
他们是一样的被压迫者,当她向他们高声朗诵恩格斯因巴黎公社的毁灭而痛心写
下的名篇时,他们握紧双拳,眼中燃烧着一样的火光。
她会在这个监狱里的,通过线人冒死传递出的情报,她还没有被转移走。
她不该死去,死亡不该属
于无产阶级。
「操你妈!告诉我他妈的这监狱有多少房间,不然那女人就是你的榜样!」
一个健壮的工人抡圆了胳膊,奋力抽打着年轻党卫军的脸颊,直到他的脸仿
佛德国人常吃的猪肘般红,发出的悲鸣声也仿佛宰猪——可突然,所有人都沉寂
了下来,只有那个青年党卫军如同装满了面粉的麻袋般从工人的手中滑落,昏死
在地上。
他们听见了女性的哭泣声,缥缈遥远,仿佛透出刺骨的悲伤。
处刑场的大门洞开,终于,男人们看到了他们最为重要的姐妹,正躺在另外
的某人的怀抱中,两人都不着寸缕,娇躯上满是凌虐的痕迹。
纵然是有许多人走入房门,黎塞留也并未抬起头,直到路易手中的钥匙掉落
在地,然后,是某人手中的枪。
「怎么了?」
「走啊,我们去继续杀其他的德国鬼子——」
男人们鱼贯而入,大声咆哮,很长的时间里,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战胜德军,
每个人都仿佛出了一口恶气。
可走入场地中的人们,没有人还能发出哪怕一个音符,处决室中氤氲着浓稠
的悲哀,直到某个游击队员用力用拳头锤击墙壁,房间里响起隐蔽的哭泣声。
他们终究还是来迟了。
路易脱下自己的外衣,只余下一件背心,又接过另一件,直到怀中的丽人已
微微变冷的躯体被那件带着硝烟与汗味的外套盖住,自己饱经摧残的躯体也被遮
掩,黎塞留才在泪眼朦胧中抬起头,而高大的男人只是转头,不去直视丽人的裸
体。
短暂地,男人们与她一同沉浸在悲伤中,纵然是最为坚强的战士也不禁落泪。
许久,乌云散开一角,投射下丝缕缥缈的日光。
「那,俾斯麦小姐……的结局是什么?」
我望向眼前年迈的女士,用并不熟练的法语出声询问。
与许多在年轻时拥有足以令旁人侧目的美丽的女性一样,纵然风霜将青春的
一切痕迹抹去,她仍旧保留着那份优雅。
「我没再见到过她。」
她的眼神微微侧目,在这间已有一百五十年历史的老店最为不起眼的某个角
落,放着一条已然褪色到看不出痕迹的肩章。
「我在战后用了各种手段努力查询她的去向,但模糊不清。有些人说,她自
杀在塞纳河边……有些资料却显示,她带着少数不愿投降的巴黎驻军,在25日前
向东撤退,作为一个特别行动队被编入到第七军⑦……无论如何,她大约没能活
到1945年。」
「对不起。」
我低声说,饮下杯中的酒。
「战后,若不是路易和他的朋友们,恐怕无论是我,还是这家店,都会毁于
一旦⑧。」
她怀念地看向墙壁的另一侧。徐娘半老的她和高大,健壮的中年军官站在一
起,两人仿佛是夫妻,却又比夫妻更为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