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之?孰令致之?悲夫!
今检河东君戊寅草,崇祯六年所作之诗词颇不少,其与卧子有关者古诗乐府及词则俟后论之,诗则有明显证据如“寒食雨夜十绝句”与卧子陈李唱和集中“清明四绝句”之关系等,前已论及,茲不复赘。其他诸诗,读者可取两人所作时间及题目约略相近及类似者详绎之,中间相互之影响亦能窥也。
崇祯七年甲戌克卧子会试下第归乡后,既不得志,自更致力于文字。据卧子自撰年谱上崇祯七年甲戌条云:“春复下第罢归。予既不得志于春官,不能无少悒悒。归则杜门谢客,寡宴饮,专志于学矣。是岁作古诗乐府百余章。”但检卧子此年所作其绮怀之篇什明显为河东君而作者颇多,又取河东君戊寅草中古诗乐府,与卧子此年所作其题目相同者亦复不少,然则卧子之古诗乐府仍是与河东君有关也。茲略论述之于下。
卧子属玉堂集“拟古诗十九首”(陈忠裕全集柒),河东君戊寅草首载“拟古诗十九首”。今检戊寅草诸诗排列次序,大抵依作成之时间先后。河东君崇祯六年后所作诗反列于“拟古诗十九首”之后者,盖自昔相传古诗十九首为枚乘所作,昭明文选亦因袭旧说,列之于于李陵之上,其意实推之为五言之祖。(参文选贰玖古诗十九首李善注。)河东君集首载“拟古诗十九首”者殆即斯旨,非以作成之时间在崇祯六年以前。然则陈杨两人集中同有此题,明是同时所作即崇祯七年所作也。此外可决定两人乐府古诗皆在七年所作者有“长歌行”、“剑术行”。茲择录卧子“长歌行”与河东君“剑术行”于后,聊见两人训咏相互之关系云尔。
卧子“长歌行”(陈忠裕全集肆属玉堂集)云:
绮绮庭中树,春至发华滋。迟我义和驽,念子好容姿。秋风不能待,仍随众草衰。托身时运中,一往各成悲。亮怀千秋志,盛名我所师。仙人餐沆瀣,肌体何馨香。手持五岳行,下袭素霓裳。携手同一游,尘世三千霜。弱龄好辞翰,宛转不能忘。时诵宝鸿书,谐戏群真向。忘言违至道,罚我守车廂。白云横仲秋,昭昭明月心。清光袭素衣,徘徊露已深。明灯鉴遥夜,宿鸟惊前林。所思日万里,临风为哀吟。河梁一闲之,在远不能寻。摘我琼瑶佩,绕以双南金。常恐馨香歇,无时寄清音。畴昔一长叹,使我悲至今。
河东君“长歌行”(戊寅草)云:
变翼谷中翮,霄房有余依。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微。绥鸟悲不回,毖草狎轻葳。盛时弄芳色,陷势无音徽。我思抱犊人,翻与幽虫微。仙人太皎练,华髻何翩然。混沌东濛文,光策招神渊。登此玄陇朔,读此秘宝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坚。何心乘白麟,吹妙橘凤烟。灵飞在北烛,八瑯弹我前。夙昔媚华盛,薿薿杂花凤,皎皎照绮鸯。朱弦勿复理,林鸟悲金塘。怅矣霜露逼,灵药无馨香。望望西南星,独我感乐方。
杨陈两人崇祯七年所作近体诗之有相互关系者,择录数题如下。
河东君“五日雨中”(戊寅草)云:
苍茫倚啸而危楼,独我相思楼上头。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门难游。(自注云:“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
兰臬不夜应犹艳,明月为丸何所投。家近芙蓉昌蜀处,怜予无事不多愁。
卧子“五日”(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云:
液池漫漫晓风吹,昌蜀芙蓉绿满枝。三殿近臣斋赐扇,六宫侍女尽聊丝。采虫玉树黄娥媚,斗草金铺红药宜。莫忆长安歌舞地,独携樽酒吊江蓠。
吴天五月水悠悠,极目烟云静不收。拾翠有人卢女艳,弄潮几部阿童游。珠帘枕簟芙蓉浦,画将琴筝舴艋舟。拟向左楼窥殿脚,可怜江北海西头。
卧子平露堂集又有“五日”七律二首(陈忠裕全集壹陸)云:
繁香杂彩未曾收,五月清晕碧玉楼。丽树浓荫宜斗草,疏帘宿雨戏藏钩。王孙条达荣金缕,小妾轻罗染石榴。自有新妆添不得,可无双燕在钗头。
画槛芙蓉一夜生,吴城雨过百花明。兰香珠幌通人远,鹿粉金盘入手成。清暑殿颁纨扇丽,避风台试绛绡轻。遥传烟火回中急,更赐灵符号辟兵。
若取河东君之作与卧子属玉堂集中“五日”第贰首相较,则两人之诗所用之韵同,所用之辞语如“阿童游”及“芙蓉昌蜀”等亦同,似为两人同时所作。至卧子平露堂中“五日”二首第壹首“疏帘宿雨戏藏钩”及第贰首“吴城雨过百花明”等句,虽与河东君“五日雨中”之题有所符合,但仍疑是卧子崇祯八年之作品,盖“五日”天气往往有雨,或者七年八年五日皆有雨,而七年特甚耳。
牧斋有学集壹叁东涧诗集下“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十三云:
纱縠禅衣召见新,至尊自贺得贤臣。都将柱地擎天事,付与搔头拭舌人。内苑御舟恩匼匝,上尊法酒赐逡巡。按图休问卢龙塞,万里山河博易频。(自注:“壬午五日鹅笼公有龙舟御席之宠。”)
寅恪案:牧斋卒于康熙三年甲辰五月二十四日,此诗当为此年五日病中感忆旧事而作,距卒前仅二十日耳。夫牧斋平生最快意之事莫过于遇河东君,故有“病榻消寒杂咏”四十六首之三十四“追忆庚辰冬半野堂文晏早事之作”。其最不快之事则为与温周争宰相而不得,故亦有此作。卧子“五日”之诗言及当日京朝之事,牧斋此诗亦复如此,虽所咏有异,时代前后尤不相同,然三百年前士大夫心目中之人事恩仇、国家治乱之观念,亦可借以推见一斑矣。因并附录于此。
崇祯七年甲戌陈杨两人作品之互有关系者,除前所认述诸篇外,卧子此年所赋诗中,其为河东君而作者亦颇不少。如陈忠裕全集拾“甲戌除夕”七古略云“去年犹作长安客,是时颇忆江南春。惟应与客乘轻舟,单衫红袖春江水”等即是其例。茲更录数篇,借此可见卧子钟情河东君一至于此也。
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水仙花”七律云:
小院微香压锦茵,数枝独秀转伤神。仙家瑶草银河近,侍女冰绡月殿新。捣玉自侵寒慄慄,弄珠不动水粼粼。虚怜流盼芝田馆,莫忆陈五赋里人。
寅恪案:此首后有“孟冬之晦,忆去年方于张湾从陆入都”二首,故知此“水仙花”七律乃七年冬所作,末二句可与前引五年冬“吴阊口号”七绝第拾首后二句“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相参证也。
陈忠裕全集壹伍属玉堂集“腊日暖甚,过舒章园亭,观诸艳作,并谈游冶”二首云:
淸晕脉脉水粼粼,腊日方园意气新。岂有冰盘堆绛雪,偏浮玉蕊动香尘。鸳鸯自病溪云暖,翡翠先巢海树春。今日剪刀应不冷,吴绫初换画楼人。
五陵旧侶重倾城,淑景年年倚恨生。紫蕚不愁寒月影,红笺先赋早春行。蒯缑虚拟黄金事,班管俱怜白凤情。已近艳阳留一曲,东风枝上和流莺。
寅恪案:此题自是为河东君作,不待多论。所可注意者,即卧子过舒章横云山别墅时,疑河东君亦此与之偕游,其同诸艳作中河东君之作品当在其内也。
第壹首第柒句用才调集伍元稹“咏手”诗“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之语,余可参后论卧子蝶恋花“春晓”词“故脱余绵,忍耐寒时节”及牧斋“有美诗”“轻寒未折绵”等句,茲暂不详论。通常寒冷节候河东君尚不之畏,何况此年冬暖之时耶?斯乃卧子描写河东君特性之笔,未可以泛语视之。
第贰首第壹联上句出杜子美“咏梅”诗“紫蕚扶千蕊”句,(见仇兆鳌杜诗详注壹壹“花底”及“柳边”两诗注。)自与卧子此题后“早梅”一诗有关。下句之“早春行”当即指卧子“早春行”而言。(见陈忠裕全集捌平露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