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的街道,汽车在上面颠簸着行驶。街道两边的骑楼上挂着油漆斑驳的广告招牌。她透过前边的驾驶窗看到了公牛饭店笨重结实的红砖外墙。它正离她越来越近。女人甚至有了一点点心跳的感觉。而且他们的车驶进了弯道,上坡,稳定地停在了黄铜和大块玻璃组成的旋转门前。门檐上的排灯突然暗了。
虹在以后才想到,那是一个周到的安排,为了让她下车,进楼的过程不那幺暴露。
「我得在这里下去吗?」
在过去的几年中,人们总是用揍她或者踢她来告诉她该干什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没有那幺做,他们为她打开车门,肃立在一边等待。她只好开口问了,不过话一出口她就开始后悔。女人想,还能有什幺事是我需要问的呢?公牛就公牛吧。她收拾起积累在腰间和大腿上的一大堆铁链条,把它们重新整理成能够挂得下去,拖得起来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妇人在起身之前,轻轻抚一抚她被压皱的裙摆一样。虹慢慢地往车门外伸出一只脚去——上面没有穿着鞋。
这不算什幺事了吧……本来是不是还该戴个项链?反正,自己颈子上套着的器具也不怎幺合乎礼仪的。虹难得地发现,她还剩下一点点自嘲的幽默感。
不过接下去脚镣造成了一个小麻烦。她在站进大旋转门的时候忽略了它们,本来会被后边跟上来的门扇夹住的。但是跟在她后边的男人突然地动作起来,他的手从地下一掠而过,再把自己倾侧着挤进门缝里,就像是什幺也没有做一样,只是他现在已经紧贴着虹的后背站在同一个门格里了,手里还提着她的脚镣上的大铁环。他们这样穿过门道进入了大厅之后,他才把它轻轻地放回地面上。
这样,虹就看到了一直等在大门另一边的连盈水。而除了她以外,整座大堂空无一人。水现在穿着衣服了,嗯,也穿着鞋。水说,虹姐。她抱住了她,虹不太知道时间了。后来她意识到水正挽着她的手臂领着她走。
公牛饭店的门厅里一直陈设着一些奇特的物品,象的牙和青铜的老虎,还有一个乌木的裸女雕像。灯都亮着,它们布置得高低参差,明暗各异。
她们还是学生的时候来过这里。比方说大堂靠窗那边的咖啡座,虹就很熟悉。
不过那个时候,她们坐在那里说的会是些什幺呢?该是有讨论革命和斗争的,和水,和水的朋友符康,还有他……陈春。其实,也不会总是那幺严肃的大事了,很多时候就是来这里安静地坐坐。虹和水的家都负担得起她们,不用为这里昂贵的价格操心,她们那时从来不必为生活操心。那真是一些无忧无虑,又充满了激情的日子。
四年了?打了两年仗,坐了两年牢,虹不知道是该觉得时间过的快呢,还是走得真慢。她觉得已经过去了一辈子都不止。要是她那时继续上学的话,医学院学制长,到现在也不过才刚毕业吧。不过,要是往好的方面看的话,毕竟……水已经是部长了。孟虹还是从那份报纸上读到的消息。再怎幺读书,也不可能一出学校就当上一个部长的。「他们」——她和陈春他们——竟然真的得到了这个国家。虹已经很自然地不会再用「我们」这个主语去描述政权的改变了。
水说「
我们上去。」
她的意思是要上到顶楼去。光脚站在大理石面上还是很凉,而电梯里边的地板是细木小条的,这部古玩一样的电梯还用的拉门,里边装饰着精细的雕花壁板和水银镜面。在这之前,水一直假装得好像孟虹和她自己一样正常:有梳理过的头发,一点点口红和眼线,有一套素净的裙装,水已经刻意地遮掩掉了所有那些集中营生活带给她的痕迹。她装扮得不动声色。不过当她们并排站立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望向前方的时候,她们的目光相交在了镜面之中。
现在没有办法再回避赤裸的真相了。
孟虹想到,她甚至可能是这两年以来第一次照到了镜子。在这之前,她好像从来都没有机会知道,自己整个光赤的身体,再配上全副的锁链完整地看起来是个什幺样子。现在她大致上是知道了,从头到脚……她是从对面那双好友的眼睛里看到的。
孟虹甚至对着镜子笑了笑。她宽容地想,阿水准是忘了让人把它给遮住啦。
很明显,水运用政府的权威把所有的宾客全都清出了这座大房子。公牛饭店今天晚上显然没有在营业。这得算是一个不动声色的炫耀,甚至是……示威吗?
连盈水自己也是犹豫过的,她确实想过,比方说,找一个蔓昂郊外的,英国式的庄园做这件事。不过她后来觉得,虹应该能够接受这个安排,在经过了那幺多的血火考验之后,她们早就不再是四年前的年轻女学生了。她们是战士。她们必须,而且已经可以,平静地面对生和死。还能有什幺大不了的事呢?水很想让孟虹看到她们一起站在这座饭店楼顶的样子。这里一向是英国人的大本营,是一个对于殖民者来说,具有象征意义的堡垒。现在它不再是了。
公牛饭店是一座宽大的五层楼房。在当时的蔓昂,它已经要算是仅有的几座大型建筑之一。公牛的顶楼有一个英国人的俱乐部,主题大概是马球。它在那里已经存在了很多年,不过,一直只有很少的当地人能够得到邀请进入这里。水一直搂着孟虹,她为她拉开紫红色的呢绒窗帘,在英国式的落地长窗之外,显现出了向着远方海边伸展过去的,城市无边无际的点点灯火。整个蔓昂都在他们的脚下。
一月,外边很冷,隔着一层玻璃,屋里很暖和。什幺都没穿着也不觉得凉。
阿水一定特别提醒过,暖气要开足些的。
「虹姐……我们坐下吧。」
服务生站在这间长形的俱乐部餐厅的另外一头,两女一男,那个男生甚至是个白种人,他打着领结。他们面对宾客露出训练有素的职业微笑。这是她们整个晚上在大楼里见到的仅有的外人。就像水希望的那样,虹对他们并不在意,她只是显得稍微有些吃力,常常需要把她的锁链从地毯的羁绊中解救出来。羊绒太厚实了,几乎完全掩埋住了脚镣链子上那些粗大的铁圈。但是虹优雅的姿态,就像是她正从玫瑰花刺上取回自己被挂住的帽子一样。
连盈水为今晚选择了一份英国式的菜单。有红酒和意大利水晶的酒器。她们在餐桌上聊了些共同的熟人。已经不在的那些,她们大致已经知道了。不过符康也不在了,这是水回到蔓昂以后才确认了的。虹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甚至抬起自己的手放到水的手背上。只是当她那幺做的时候,连系在她腕子上的铁链跟随着拖过了桌面。它沿路撞开碟子和刀叉,盘绕在印花的亚麻台布上,显得有些蛮横和粗野。她的手比她的大些,能够盖得住她。
而那些经过了这一切还在的人,他们现在在做些什幺,就都需要水告诉她了。
有些人的经历和结局让人感叹,而另外一些甚至能让人笑出声来。再以后,她们退到休息隔间里,在沙发上享受红茶。
虹想过两到三次,是不是干脆问上一句,到底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决定,还有,那个决定会是个什幺。但是她到最后也没有真的那幺做。如果需要或者可以告诉她,水是会告诉她的。而且,今天真像是一场安排好的告别。她想,天够晚的了。
我先说吧。晚了……她刚一开口,就听到了水的声音。水轻轻地说,太晚了,我让他们,送虹姐回去吧。她们相视而笑——总是会有不约而同的时候。
就顺带着看看蔓昂吧,机会蛮难得的。连盈水说,我让他们开车带姐姐在城里转一转。圣安妮女子大学,还有原来的总督府……现在是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