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事。蔡维新要的文章你今天不会写了。你不是答应他明天有吗?你看,你又要失信
了。”
“文章?我心里这样寂寞,你还要提起文章?”吴仁民十分激动地说。“志元,告诉
我,我真像他们批评的那样,没有希望吗?……啊,不要提他们。我在什么地方去找她
呢?……志元,你告诉我。”
高志元还没有开口,他的手臂就忽然被吴仁民抓住了。吴仁民狂热地说:“不要向我说
什么严肃的话,什么道德的理论。
我不要听。我是个无道德的人……我所说的她,就是玉雯。我不是向你说过玉雯的事情
吗?……是的,是玉雯,”说到这里他就闭了口不再作声了。只是那只手还在高志元的手臂
上面战抖。
高志元望着吴仁民,心里非常痛苦。他说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同情这个朋友。但是他忍不
住问自己道:“难道仁民就这样被热情摧残下去吗?难道这个人就这样完了吗?”他不能够
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默默地跟了吴仁民走着。他的肚皮忽然隐隐地痛起来。
“自杀,”好像有一个人在他的耳边大声叫道。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似乎一切的希望都
没有了。肚痛是他的一个致命伤。这证明他的身体已经残废,不能够经历艰苦的、巨大的斗
争了。他呻吟似地说:“我的肚皮又痛了,天气就要变了。
恐怕不久就会下雨。我们快些走吧。”
“你的肚皮痛跟天气有什么关系?”吴仁民大声问。
“我年轻时候不知道保养身体。有一次患重病几乎死去。
后来病好,近两三年来就得了这个毛病,只要天气一变,我的肚皮就会痛。只要天气一
变,不管是由冷变热,由热变冷,我的肚皮一定先痛起来。有时候痛得很久,要买八卦丹来
吃才可以暂时止痛。”
“哈哈,你真是一个活的气象表了。”吴仁民大声笑道,过后又改变了声调问:“你没
有找医生看过吗?”
“看是看过的,”高志元苦恼地说。“医生说这种病是没法医治的。有一次痛得太厉害
了,找一个医生打了几针,马上就止痛。但是不到多久病又发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只有
在痛得厉害的时候吃八卦丹。幸好八卦丹的价钱还不贵。”
“八卦丹,那是热性的药,吃多了将来会把你活活地烧死,”吴仁民说。
“那么你为什么要吃酒呢?你就不怕烧死吗?”高志元把眉头一皱现出苦恼的样子说。
“横竖我们是要死的。如果不能够毁掉罪恶,那么就索性毁掉自己也好。”
“不错,毁掉自己,那是最痛快的事,”吴仁民热情地说。
“把生命作孤注一掷,在一刹那间,没有自己,也没有世界,没有爱,也没有恨——那
个境地,真值得羡慕。”他说到这里又抬起头望天,望了半晌,好像在领略那种境地的美
丽。忽然他埋下头改变了语调说:“但是零碎的死,慢性的自杀,那太难堪了。”
“我们在什么地方去找机会呢?我已经找了这许多年了。”
高志元绝望地说。“这许多年是完全白费掉的。我所感到的只是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
衰弱。现在说文字宣传连几部全集也没有印出来。别人说我没有做事能力,我承认。但是那
些有能力的人呢,他们又不肯做。”
“不要谈这些事了,我们还是谈女人吧,”吴仁民狂热地说。
“女人,为什么要谈女人?有了女人,只会妨害自己的工作。我说女人是私有财产制度
的最热心的拥护者。”
“收拾起你那些**的道学理论吧。你是一个新道学家。
我诅咒一切的道学家。”吴仁民烦躁地叫起来。“你以为人只是一架机器吗?”
吴仁民还要说话,但这时候已经到了他们的住处。高志元走在前面,先去开了门。楼下
没有灯光,显然是二房东还没有回来。他们在黑暗中摸索着登上楼梯,打开二楼的房门进去
了。
“这种生活简直是堕落。”高志元扭燃了电灯,就往自己的床上一躺,发出这一声诅咒。
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便又烦躁地说:“这样过下去还不如自杀。”
“堕落?这算什么堕落呢?”吴仁民嘲笑地说。“自杀,那只是白白送掉你的性命。只
有懦夫才会想到自杀。”
“活着又有什么用呢?你看连文字宣传的工作也做不好。”
高志元生气地说。
“文字宣传,”吴仁民接连冷笑了几声说,“你的头脑真简单,你永远只想到文字宣
传。其实那只是知识阶级的精手淫而已。老实说,即使你把书本堆满在全世界,那也只有
喂蠹鱼吃。”
“你不晓得,你不懂,那些书就是我的爱人。我对它们的爱是不能用语言表示出来的。
我想,假若有一天由我的手印出来千千万万本的书,流传出去,流传在全中国,全世界,许
多人都热心读它们,被它们感动,那是多美丽的事。”高志元起劲地说。
“你把书当作爱人,就跟陈真把真理当作爱人是一样地可笑。原来你也是一个斯多噶
派。”吴仁民嘲笑道。“我问你,你晚上可以抱着书本睡觉吗?你真是蠹鱼。”他接着狂笑
起来。
高志元气得说不出话,他把身子翻向里面去,望着白色墙壁生气。渐渐地他的眼睛模糊
了,眼皮沉重地垂了下来。
吴仁民一个人坐在桌子前面拿了一支笔在白纸上乱画,写的尽是:“革命”,“玉
雯”,“瑶珠”,“李剑虹”,“李佩珠”,“张小川”这些字。同时他燃了纸烟在狂抽。
最后他终于扭熄了电灯躺在床上睡了。
夜很静。窗户都关上了。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人的鼾声和蚊虫的叫声。屋子里很闷热。过
了好久,吴仁民忽然推开了那幅盖着半边身子的薄被大声叫起来。
“什么事?仁民什么事?”高志元被这叫声惊醒了,吃惊地问道。
吴仁民坐在床上,用手揩着额上的汗珠,半晌不说一句话。他的心好像要跳出口腔来
了。许多可怕的影子还在他的眼前晃动。他觉得他从另一个世界里回来了。有什么东西在咬
他的脑子,他双手捧着头在呻吟。
“仁民,你怎么了?你不舒服吗?”
吴仁民不回答,却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志元,我还活着吗?”
“活着?当然。你活着,我们都活着,所有的人都活着。”
高志元粗声回答道。
“那么我怎么会梦游地狱呢?”吴仁民苦恼地问自己。他接着非常激动地说:“志元,
我梦游过地狱了。我看见许多青年给剖腹挖心,给枪毙杀头,给关在监牢里,受刑,受拷问。
我看见他们也是血肉造成的。他们的父母妻子在叫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