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说到这里马上闭了嘴,他听见了脚步声,便埋下头安静地
往前走,让迎面走来的那个人从他们的身边过去了。
“那许许多多的人会了解我们,加入我们里面来。你就不记得那天的景象?那么多的诚
实的面孔……”陈清带着单纯的信仰感动地说。“我从来没有失掉过信仰,我就靠信仰生活。
我永远是乐观的。”
“陈清,你还记起德吗?”敏忽然痛苦地问道,他们正走过一个大院子,院子没有大
门,天井里长着茂盛的青草,是那么高,而且掩没了中间的过道。破烂的中门静静地掩住了
里面的一切。
陈清听见一个“德”字,他再看那个院子,他就明白了。
这是一所著名的凶宅,许多年来没有人敢搬进去住,就是在这个地方兵士们枪毙了德。
那个时候另一个军阀统治这个城市。如今陈旅长来了,并没有大的改变。压迫一天比一天地
厉害。敏似乎就用这个来攻击陈清的乐观的信仰。但是陈清把那个时候他们的情形同现在比
较一下,他的乐观反而加强了,他就坚定地回答道:“德,我不会忘记他。你看,我们已经
有很大的进步了。”
“然而我们今天又失掉了雄和志元……”敏苦恼地回答,接着他抓起陈清的膀子激动地
说:“你想象看,就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山岩上,面对着枪孔,等候那一排子弹射过
来,下面就是无底的深渊,他们一瞬间就会葬身在那里。他们眼睁睁看着死一步一步走过
来。你想象看,他们的心情……血,我的眼睛里全是血。”他的手在陈清的膀子上不住地抖
动。
陈清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塞了他的咽喉,他捏紧拳头挣扎了许久,才吐出一句短短的
话:“我们快走吧。”
“我不去了。”敏忽然动气似地丢开了陈清的膀子。
“我们就要到了。你跟我走了这么久,现在怎么又不去了?”陈清惊讶地望着敏,不了
解这个人的心理。但是敏的脸阴沉着,从那张脸上透不出一点消息来。于是敏掉转身子走
了。他走得很快,好像害怕陈清追上去一般。
陈清只得一个人往前走了,不久他就到了慧的家。
“有什么消息?”慧看见陈清就问,她和碧正在房里低声谈话。
“我在南大街看见汽车装了他们去,”陈清痛苦地回答。他低下头,不敢看她们的脸。
“真的?”碧跳起来,她走到陈清的面前追逼似地问,好像一定要看清楚他的脸似的。
“这个时候已经完了,敏也看见的,”陈清用叹息似的声音回答。
“他们看见你吗?”
“他们的汽车很快就过去了,我来不及向他们做一个记号。但是他们很勇敢。”
“昨天晚上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度过的。你看见他们脸上有没有伤痕,想来他们一定受过
了拷打,”慧关心地说。
“没有,他们的脸和平常一样,都带着微笑。”陈清又把头低下来,他自己也明白他说
的是假话,他在欺骗她们。那浮肿的脸颊,那紫色的迹印,就像烧红了的炭,摆在他的眼
前,把他的眼睛烧得痛了。
一道光在碧的脸上掠过去。慧在房里踱着,她接连地说:“我知道他们会这样,他们会
这样。”
“你骗我。你骗我。”碧已经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了,忽然又站起来大声说。她把锋利的
眼光投到陈清的三角脸上面,愤怒地责备他:“我知道他们一定受过拷打。”
陈清抬起头,用痛苦的眼光回看她,一面说:“碧,这不是一样的吗?现在他们跟我们
已经隔了一个世界了。”
“我不相信生命会毁灭得这样快。我简直想象不到他们会死。”慧说,她仿佛看见那两
张熟识的脸在对着她微笑。
碧的脸上现出了一阵痛苦的拘挛。她站在陈清的面前,眼睛里冒出火来烧他的脸,她的
面容是很可怕的。她忽然伸出一只手去抓她的往后面披的头发,把它们弄成了蓬松的一大
堆。她绝望地说:“迟了。我做事太慢了。”声音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的哀号。她记起了在
一百三四十年前法国山岳党人德木南被判死刑的时候,他的年轻的妻子露西也曾在街上煽动
群众去救她的丈夫。结果两夫妇先后死在断头机上。然而现在太迟了。她走到床前,悲痛地
叹一口气,倒在床上。
“碧,”慧同情地唤了一声,也跑到床前,俯下头去。
“慧,让我静一会儿,你去同陈清谈正经事情,让我静一会儿,”碧把脸压在叠好的被
头上,挥着一只手对慧说。慧答应了一声,就走到桌子前面,在空着的椅子上坐下了。
陈清背靠桌子站在那里,他惊愕地望着碧。
“不要紧,碧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们谈正经话吧。”慧指着旁边一个靠墙的方凳,要
陈清坐下去。
“我见过林了。事情很严重。我们里面果然有侦探混进来了,”陈清坐下,严肃地说。
碧立刻从床上起来,端一个凳子放在他们的中间,坐着听陈清讲话。陈清把关于王能的
事情讲了出来。
“敏住的地方很危险,他应该马上搬家。他是本地人,知道他的人多,”慧关心地说。
“我刚才还见过他。他这几天的举动有点古怪。刚才他陪我走了许久,快要走到这里,
他忽然转身回去了。”陈清想到敏,就仿佛看见了敏的阴沉的脸,他记起了敏近来的一些话
和一些举动,他觉得这些他都不能够了解。
“他近来很激动。这也不能怪他。近来我们遇到的打击太多了。这个环境很容易使人烦
躁,”慧忧愁地解释道。她却暗暗地想:敏究竟有什么事情,为什么快到了她的家他又转身
回去?
仁民和佩珠来了。接着贤和亚丹也来了。亚丹手里拿了一包干鱼。
“我们遇到狗了,”贤张开突出的嘴惊惶地说,众人都屏住呼吸听他讲话。他扑过去抓
住佩珠的膀子。
“一条狗跟着我们咬,”亚丹并不惊慌地叙述道。“我起先还不觉得。我和贤从学校出
来,后面似乎并没有人,我们也并不注意。大街上人很多,骑楼下面砖砌的柱子上贴着枪毙
雄和志元的布告,像是刚贴出来的。每一处都有许多人围着看。贤差不多要哭出来了。我催
了他几次他才肯走。我们走不到多久,就觉得后面的脚步声不大对。我侧过头去,看见一个
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跟在我们后面。他的面孔我似乎在什么地方看见过。他那对狡猾的眼睛望
着我们。我知道我们被人跟着了。我就暗暗地把贤的膀子一触,给他递了一个眼色。
他也明白了。我们再试验一次。我们把脚步放慢一点,那个人也跟着走慢了。我们随后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