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花茶韦小宝2022年10月30日字数:9958那是一九七二年春天的一个下午,他和往常一样,给牲口饮了水,拦好马圈,回到小屋。
刚放下鞭子,「郭蹁子」就闯进门来。
「喂,」老右「,你要老婆不要?」「郭蹁子」兴冲冲地说,「你要老婆,只要你开金口,晚上就给你送来」「那你就送来吧,」他笑着回答他了,他以为「郭蹁子」是在给他开玩笑。
「好!咱们君子一言,你准备准备,女方的证明已经有了,你这边我刚跟你们书记说了。
你们书记说只要你同意,他立刻开证明。
好,我给你开了证明,回家路过场部就把证明交给政治处,转回来就把人带来,你今晚上就洞房花烛夜吧!」天刚黑,他正坐在小板凳上看《解放军文艺》,就听见外面一群孩子喊:「」老右「的老婆来了!」老右「的老婆来了!」接着,门哐啷一声,「郭蹁子」又像下午那样闯了进来。
「好了!我酒不喝你一口,水你总得赏一口吧?真够呛!一下午脚不沾地来回跑了三十里路」他伸手从铝桶里舀了瓢井水,咕咚咕咚地喝光,然后用袖子一抹嘴,长长地「嗨」了一声,才朝门外叫道,「喂!你怎么不进来?进来,进来!这就是你的家。
来认识认识,这就是我说的」老右「,大名叫许灵均。
啥都好,就是穷点,可是越穷越光荣嘛!」这时,他才看见门外的一群孩子面前真的站着个陌生的姑娘,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灰上衣,拎着一个小白包袱,冷淡而又仔细地打量着这间满布灰尘和锅烟的小土屋,好像她真准备在这里住下似的。
「这……这怎么行!」他大吃一惊,「你这个玩笑简直开得太大了!」「这怎么不行?你别马虎,」「郭蹁子」从口袋里掏出张纸,「啪」的一声往炕沿上一拍,「证明都开来了,这可是法律。
法律,你懂不懂?我可是跟政治处说你去放马了,叫我代领的。
你要是撒手不干,就太不够意思了。
听见吗,」老右「?」「这怎么行?这怎么行……」他摊开双手,连连问「郭蹁子」。
姑娘可是进来了,坦然地坐在他刚刚坐的小板凳上,好像他们两人说的话与她无关一样。
「怎么行?你们两口子的事来问我,我问谁去?」「郭蹁子」又把「法律」放回炕上。
「好了,好好过吧!明年有了胖小子,可别忘了请我喝喜酒」他走到门口,叉开两手,像轰小鸡一样轰走孩子,「看啥,看啥?没见过你们爹跟你们妈结婚?回去问问你们爹跟你们妈去,走、走、走!……」「郭蹁子」就这样一甩手走了。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悄悄地端详姑娘。
她并不漂亮,小小的翘鼻子周围长着细细的雀斑,一头黄色的、没有光泽的头发扎起两条小辫子,典型的农村姑娘形象。
而且她情疲惫,面容憔悴,让人感觉久经困顿,饱历风霜。
不知怎么,他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怜悯,于是倒了杯水放在木箱上说:「你喝吧,走了那么远路……」她抬起头,看到他诚挚的目光,默默地把一杯水喝完,体力好像恢复了一些,就跪上炕迭起了被子,然后从床上拉过许灵均换下的一条裤子,把膝盖上磨烂的地方展在她的大腿上,解开自己拎来的小白包袱,拿出一小方蓝布和针线,低着头补缀了起来。
她的动作有条不紊,而且有一股被压抑的生气。
这股生气好像不能在她自身表现,而只能在经过她手整理的东西上表现出来似的。
外表萎顿的她,把这间上房略加收拾,一切的一切都马上光鲜起来。
她灵巧的手指触摸在被子、褥子、衣服等等上面,就像按在音阶不同的琴键上面一样,上房里会响起一连串非常和谐的音符。
突然,他想起了那匹棕色马,心里顿时感到一阵酸楚的甜蜜。
他觉得他不仅早就认识了她,而且等待了她多年。
一种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心荡移的感觉袭倒了他,使他不能自制地跌坐在姑娘旁边。
他两手捂着脸,既不敢相信他真的得到了幸福,担心这件侥幸的事会给他带来新的不幸,又极力想在手掌的黑暗中细细地享受这种新的感情。
这时,姑娘停住了手中的针线。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一个能依托终生的人。
她对他竟没有一点陌生的感觉,非常自然地把手轻轻地搭在他伛偻着的嵴背上,抚摸他厚实的肩膀。
许灵均身体一震,他能感受到背后那只柔软的手正在给予他温柔,这是……他一生从未感受过来自异性的温柔,但是他们只认识不到一个小时。
许灵均还是害羞了,他觉得这个姑娘并不了解自己的情况,如果他知道自己是「老右」的话也许对待自己的态度就会不一样了。
他转身离开,出去喂马,努力思考着今天发生的事以及会给自己带来什么,如果真的可以,他希望能够获得幸福,但是他是「老右」,或许他不配获得幸福。
他故意放慢喂马的速度,因为他知道自己屋里还有一个人,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事实,总不该赶她出去吧,她那么可怜。
等到喂完马天色早已经黑了,他还是得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深吸一口气,走进屋里。
幸好那个小姑娘已经睡着了,看着她熟睡的样子,许灵均心中产生一股暖意,由于小姑娘已经睡着,他便大胆地盯着她的脸庞看,仔细看的话其实她的样貌还不错,虽然脸上有少许雀斑,但是五官却十分端正,鼻子翘翘的,有一种西域人的感觉,而且她的皮肤也很白……许灵均看得有点入了,急忙从差点走向危险的思想中抽出,他从一个麻袋中取出几个装在里面的麻袋,铺在泥土的地板上,又用一个麻袋当成被子盖住自己,和衣睡了。
草原上的白天来得特别快,还没到六点天边已经露出鱼肚白,许灵均隐约听到鸡叫声,又听到女子的哭泣声。
他吃了一惊,急忙醒转,看见伏在床上哭泣的小姑娘,他才记起昨天发生的事。
第一次看见小姑娘哭,许灵均有些不知所措,他想这姑娘应该是想家了,如果自己在别人家里睡一晚,一觉醒来,也会觉得十分不舒服,这就是所谓的「认生」
吧。
他在床沿席子下面摸索,从里面摸出一迭票子,点了点一共是五十一块钱,是他在这里劳动了将近十年攒下来的,还有好几张布票粮票,他原本想要留几张给自己,但是一想到这姑娘楚楚可怜的样子,他便索性全部给了她。
「这里有五十块钱,还有几张布票粮票,你……拿上这些回家去吧。
我……」一瞬间,那个小姑娘彷佛遇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许灵均。
在这黑暗的年代,每个人的心都变黑腐朽的年代,竟然还有如此善良之人,换作谁都有可能吃惊。
「你是不是嫌我长得丑?」说这话时她眼眶中的泪水几乎要滴落下来。
「不……不是的,郭骠子没跟你说清楚,我是……是右派!」「右派怎么了,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听到这小姑娘天真的回答,许灵均再也忍不住,伏在床边哭了起来。
没错,他活了三十岁,一件坏事没有做过,一个人没有害过,而且自始至终都没有做过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情,只因为自己的出身,便被扣了一个「老右」的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