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抛去人情,他其实并没有资格、也没有意愿去参加,更不想强迫自己演出该哭或者该笑的样子。
现在,即使知道太奶奶的死亡已成事实,他这一刻对此也没有太多实感。
直到他察觉哭泣声在耳边嗡鸣,感知到在哭的这群人中包括了自己熟悉的母亲和小姨,明白她们失去了她们在乎的亲人,他心底的情绪才有了一些因为母亲她们在悲伤而感到的悲伤,单纯的惊讶和惋惜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现在心里最强烈的情绪莫过于得知自己被已逝之人挂念过、自己却没有及时回应对方挂念的内疚,可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感觉不到悲痛万分。
在这种情况下,感觉不到十分悲伤似乎等同于冷漠,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在这个房间里好像快站不住脚了。
他有些不自在地往身后的客厅看了一眼,正瞥见院子里的阳光从客厅门口透进来洒在地上,那光束仿佛是谁进客厅的时候从身后拖进来的。
太奶奶临终的时候总是喊太爷爷和他们早逝的大女儿的名字,她一定很想他们,一定很想见他们吧。
不知怎的,许穆玖记起,以前似乎有谁跟他讲过,人快死的时候会见到自己已逝的亲人,他们从生前最熟悉的那条路上而来,接走即将逝去的人的灵魂,心中仍有挂念的人的灵魂会在家附近的路口徘徊,迟迟不肯离开。
如果太爷爷他们真的来接太奶奶的话,房间里现在有这么多人,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挤得进去。
许穆玖萌生出了这样一个怪问题,就好像他真的相信了人死后会有这样的后续。
不可能了吧。
是一个人孤独地走了。
他垂眸,回忆今天听母亲和小姨叙述的太奶奶那个不太完美的一生,以及太奶奶在中午之前对他艰难地说出的几句话,心中陡然替她生出些许不甘的情绪。
过不多久,舅母冯娜牵着表妹穆欣研的手往外走,一直走到了房间门外。
穆欣研似乎是受到了一些冲击,依偎在她母亲身边。
突然,穆欣研抬头问了一句:
“妈妈,太奶奶和外公一样,去天堂了吗?”
冯娜听了女儿的问题,苦笑着点了点头:
“对,太奶奶去天堂了,她和天使还有上帝在一起,他们都住在漂亮的云彩上面。”
“哈,上帝可不管我们这里。”
这时,靠在门框上的周兰皓说道。
“那谁会管我们这里呢?”
“人死了之后会去地府,去阎王爷爷那边。阎王手里有好多账本,他知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干了什么事。然后他安排他们转世,干好事的人投胎继续做人。”周兰皓笑着站直,伸手摸了摸穆欣研的脑袋,一字一句地说道,“干坏事的嘛,转世当猪头。”
“是吗?”
穆欣研听罢,原本疑惑的表情变得更疑惑了。她思考了一会儿,转而又问许穆玖:
“大玖哥哥,你知道太奶奶死了之后去哪了吗?”
“……”
死,是个怎么都避不开的概念。
以前上高中的时候,学校里上课讲过一种叫旌幡帛画的东西,用于墓葬。
天地日月、珍异兽,仙骑龙乘凤,灵魂被引入极乐。
生活中像这样的对死亡的想象、解释数不胜数,死后的世界被描绘得瑰丽、多彩、宏大。
很多人喜欢这样浪漫的解释,解释之后的死亡好像不再是生命的终点,人生在死亡之后还会有后续。
许穆玖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他不知道其他人用上帝之类的来解释生死的人是否真的发自内心相信他们自己的说法,但至少他自己不是很信那些鬼之说。他不觉得世界上有明,世界万物的运作规律也不大可能是由某个特定的、唯一的意志主动创造出来的。他也不相信有转世,即使真的有,那也是失去记忆的另一个人了。人之所以拥有独一无二的个性,不正是因为他们经历过的、已经成为了记忆的那些事对他们产生了很大影响吗,若是真的失去了所有记忆并且再也没有找回的可能性,那和换了一个人又有什么分别?
太奶奶死了之后,她去哪里了呢?
许穆玖倒是挺想附和周兰皓或是舅母的说法的,可他清楚他自己根本不相信这样的解释,用这样的解释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如果他真的相信,那么他现在也不会替已逝的人感到不甘了。
许穆玖想了想,回答道:
“……她去她出生以前的地方了。”
死了就是死了,就是消失了,没有前世,没有来生,没有身体,没有精,没有记忆,没有时间,什么都没有了,生前死后,是不存在,是虚无。
“出生以前的地方?”
“嗯,”许穆玖点点头,“你记得你出生以前是什么样吗?”
小丫头被问懵了,摇头直言自己已经不记得、不知道了。
“是啊,就是不知道。”
“你也太无聊了。”周兰皓出声对许穆玖说道,“跟小孩子这么说多吓人啊。”
许穆玖听罢,答道:“小孩子什么都知道,别糊弄小孩子。”
他以前很少会思考这个问题,即使想过,得到的那些答案也是敷衍的。
如今,他不只是在回答穆欣研,也是在回答他自己。
下午,许一零给许穆玖打来电话的时候,许穆玖和表舅他们刚给太爷爷扫完墓,一行人正从村外的林子里往回走。
许穆玖走在最后面,接起电话。
“喂?”
“喂,”许一零站在学校厕所隔间里,抓着手机小声问道,“你中午给我打电话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哦,没什么,就是……”许穆玖揪下了黏在衣服上的苍耳子,“太奶奶说你好久没回来了,很想你,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啊?她、怎么……”许一零欲言又止。
就如许穆玖当时所想,许一零也很惊讶太奶奶居然还记着她。
只是他们都明白,她在太奶奶去世之前几乎没有可能回湖县了。
突然得知自己其实辜负了另一个人的挂念的感觉让许一零心里堵得慌。出于愧疚,她迫切地希望有什么现在能做到的行动可以弥补这个,哪怕只有一点点。
“她还好吗?我想,比如、比如可以接电话吗?”
“她不能接电话了,”许穆玖深呼吸了一口气,回答道,“……她已经去世了,今天下午走的。”
所以,现在不是几乎没有可能,而是完全没有可能了。
漫长的沉默。
许穆玖能想象到,许一零现在大概一个人在某个角落捂着嘴哽咽,因为她自责自己亏欠了那个老人,并且再也没有机会挽回。
可他并不清楚怎么安慰她,正如他在得知太奶奶已逝的消息时、不清楚自己该有的最合适的心情应该是什么样。
“许一零。”
许穆玖最终打破了沉默。
天边的夕阳染红了荒芜的树林,脚下断裂的枯枝落叶迸出杂乱细脆的响声,惊起林间休憩的乌鸦,乌鸦扑棱着翅膀从他头顶飞过。
这个问题他之前独自想了很久,他一直很迷茫,可就在要去跟许一零讲些什么的时候,他好像突然想通了,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明白,可在要对许一零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