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次手术之前都会想起当年第一次正式接触「医学」这两字时,老师教给他们的希波克拉底誓词。在他的心目中医学是崇高而圣的。医学护佑了人的生命,护佑了人的未来,护佑了人的希望。他曾经坚定的以为自己是一个无论者,可是当他喝下人生的第一口苦酒的时候,他也终于第一次体会到了一个人的脆弱。
命运想要击败一个人很容易,如果反抗或许会败得更惨。所以他放弃了相信自己。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他既不相信自己,也不知道该相信谁。这期间,他的酒,没有停。
后来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时而像一位挚友,时而像一位兄长,时而像一位慈父。这个人用他手心里的一个字换走了他的酒壶。他对这个人是充满感激的,这个人拯救了他,重新塑造了他,并将他送到了一个更高的人生舞台上。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喝酒了,可是酒精的味道却始终残留在喉头没有消退。他一直在忍,起初忍的是自己,后来忍的是别人,再后来忍的是酒。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
他可以治愈一个人,可是却无人能治愈他。
他望着面前的手术刀,他觉得既惭愧又无力。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出色的医生,在与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从不缺少自信,他甚至有些自负。他已经不需要在知识学历,物质生活,社会地位等等这些方面再过多的追求了。他生活中最让他感到满足和舒适的一个瞬间就是当他去机场乘飞机的时候。无论是广播通知,还是空乘小姐,他们都不会称呼他先生,而是称呼他博士。没错,他痛恨自己的名字,他想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但是一个人想要真正摆脱这个从生下来就带有的符号和印记,是非常非常困难的。可是他做到了,现在几乎没有人会提到他的名字,因为在他的整个全称里面,他的名字是最靠后的,是最微不足道的。可是他真的能彻底抹掉这些印记吗?不能。因为始终不肯忘记的人,不是别人,而正是他自己。
他常说的一句话是,医者不能自医。最早的时候,他认为不能自医的原因是无法保持客观,他在审视自己病情的时候,不能真的满不在乎。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病,他不需要过分的开导自己,他就可以假装没事一样继续生活。他每次想起这一点,他就觉得很好笑,因为他觉得医学就好像是聊家常,开导别人总是不厌其烦的,总是振振有词的。可是一旦放到自己的身上,那就全都变成了「我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所以对患者而言,他是一个好医生,可是对他自己而言,他甚至算不上一个医生。
直到有一年,他生了一场大病,他想要起身去喝杯水,可是他的身体沉重,头痛欲裂,四肢乏力。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是如此孤单的一个人。难道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吗?难道这就是我的人生吗?难道这就是我活着希望吗?这个病,我能医吗?这才是真正的医者不能自医啊。
那一天他的房间里来了一个人,这个人仿佛从天而降,因为他没有钥匙,也没有开门,就随随便便的进了他的房间。这个人看上去非常的焦急,非常的不舒服,也显得非常的不客气。他勉强的从床上爬起来,他看着这个在他的家里翻箱倒柜的人,他出于医者的本能,他觉得这个人需要帮助。他问:有什么是我能帮你的吗?哦……谢天谢地啊,原来这个屋子里还有个人。这个人急匆匆的跑到他的面前,手舞足蹈的比划着,但是他太急躁了,他的嘴里始终没有蹦出一个词。
他对这个人做了一个冷静的手势,然后告诉他:不要着急,慢慢说。这个人比划了一阵,也终于停下来,然后站定了,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他缓慢的说:我渴了。
原来是两个口干舌燥的人啊,他渴了一整天,却始终没有喝上一口水,但是这个人一走进来,就想要一口水。他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喝上一口水,但是我却给了这个人一口水呢?这个人喝完水之后,显得轻松愉悦了。
他额头上急切的汗珠消失了,他手舞足蹈的举止也安定了。他的嘴唇红润了,他的气色饱满了。他的身体开始发光了,他的皮肤开始蒸发了,他渐渐地变得模糊了,然后他消散不见了。这个人最后留给他的是一对慈爱的目光。
第二天,他的病好了,他的床头有一个空杯子。
他坐起身来,他看见窗外有一只鸽子在瞧着他。这只鸽子冲他歪了一下脑袋,然后朝远处飞走了。
「当!……当!……当!……」
那是教堂圆顶的钟楼敲响了十二点的钟声。他看着那只鸽子停在了教堂顶端的那只鸡公的头上。
他哭了……他已经许多许多年没有哭过了……可是他现在放声的痛哭了……
从此他成了基督的门徒。
……
「对!娟姐的确告诉过我,她已经不能再做母亲了。」
「她为什么不能再做母亲,现在我还不得而知,但是她在庙里供的长生位应该是她的孩子。从孩子的生辰八字看,那应该是将近四十年前了。」
「她的孩子刚生下来就死了吗?」
「要么就是一生下来就死了,要么就是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娟姐每年都会去奉一次道,她会亲自给她的孩子诵经吃斋。母爱……真的是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啊。」
馨茹听到程小飞对娟姐的评价,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爱真的如此伟大吗?
「娟姐不仅仅在庙里给自己的孩子捐牌位,她每年还会往各种儿童基金会以匿名的方式捐款,这一点简直太让人惊讶了,因为以娟姐的能力她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基金会大多都是洗钱的目的,它们几乎不会真正的救助儿童,这些钱完全就是打水漂,可能连个响声都听不着,她这么做还不如直接在大街上打发要饭的。可是她这么多年来从不间断,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
「只有心中有罪的人,才会这么干!她这是在赎罪啊,她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深浅,而是她负罪难消,所以才一意孤行。这里至少说明了两点,第一,娟姐其实是个有心之人,她有明显软肋,对于自己的软肋,她选择的方式是自我麻醉。第二,她的罪,她自己赎不了。或许这个罪就是她自己造的孽,其次她也感受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渺小的可怜人罢了,所以她宁可不在意自己是不是真的在赎罪。她在佛祖面前显得很虔诚啊。她深知自己驾驭不了这些因果,但是她宁愿相信,自己是在种善因必得善果啊。至于这百般因果之间的各种玄机,她完全寄希望于自己的佛缘了。这一点是她与陈友发最大的不同!」
「那你的意思是娟姐会帮我们吗?」
「不!她还没有这个境界,或者她也是身不由己,她是不可能帮我们的。但是我相信她一定会帮她自己!」
「她会背叛陈友发?」
「那倒也不会,他们是根与茎,枝与叶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他们不会如此愚蠢的彼此倾轧,但是我相信就算他们的关系再紧密,一部分貌合离肯定还是会有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
「你已经在做了!娟姐现在对你做的事情,未必全是陈友发的意思。她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那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吗?」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所以馨茹,你一定要冷静,你现在的工作非常重要,也非常关键,你是绝对不可替代的,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我们。你可不能自乱阵脚啊。」
「嗯,听了你的话,我明白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