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和母亲一车一车地拉回院子西边的空地上,那块空地算是打麦场。就在麦子从打麦机里流出来以后,我的父亲再次看不见东西了,这一次好长时间都没有过来,但还是好转了。因为家里实在没有钱,所以母亲也没有坚持让父亲去医院看病。家里虽然就我一个学生,但已经够他们操心的了。三哥也是在外面打工挣钱,发誓要把他的弟弟供出来,上大学,改变家里的贫穷状况。
父亲眼睛上的疾病犯的次数越来越多,母亲就害怕了,想让父亲去地区眼科医院看看。母亲离不了家,家里什么事情都得等着母亲做,她就想去找她的大儿子。她也想到就算是找,她的大儿子也不会去,于是她就想去找邻居,但她接着又想到,邻居也不一定肯帮忙,因为邻居都知道她还有个大儿子在家里。母亲就去找她的大儿子,用母亲的话就是“我撕开脸皮”,想想看,一个母亲去找儿子为儿子的父亲看病,要用“我撕开脸皮”形容,可见母亲在儿子面前的地位卑贱和没有分量。母亲去了一会儿回来说,一会儿你大哥过来,但你大嫂当时就让我去找别人,他们没时间浪费。我还是不放心,那时侯我已经该从家里走出回到学校上课了,我没有动。母亲赶我去学校上课,我说等我大哥把父亲带走以后我再去。一会儿我大哥果然来了,他面无表情地对父亲说,怎么去?他的口气像审问一个犯人。父亲很气愤,但忍了,父亲没有说话。我的母亲用一种完全讨好的口气对我的大哥说,坐火车去吧,也便宜,1块5毛钱就到了。我的大哥对我母亲说,我1分钱也没有。我的母亲继续笑着说,只要有人就行,你爸有钱。
坐火车还要往北走几公里的路,父亲推了自行车,我大哥跟着父亲走出了家门。我和母亲站在院子外面目送他们走远。我看见他们父子俩穿过庄稼地,走上了公路,刚走两步,我看见我的大哥蹲了下去,父亲就对着我和母亲挥手。母亲带着我小跑过去了。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说,他肚子疼,你让小爬和我一起去吧,你把他搀回去。我看了大哥一眼,接过父亲手中的自行车,我虽然才15岁的样子,个子已经长到1米7多了,骑自行车载父亲更不成问题。我大哥站起来说,我回去了。母亲过去搀他,他一把甩开了母亲,好象母亲是个乞丐,想给他要钱一样。我看见母亲跟着大哥回家去了,我的母亲一会儿就被大哥甩了很远,大哥的样子不是肚子疼,而是腿肚子疼,疼得他越跳越快,转眼就消失在庄稼地的那头,径直跑回家向大嫂报捷去了。
我和父亲在那个小镇的站台上买了票,等到了火车。我们坐着火车,顾不得欣赏窗外的田园风光,我们来到了地区眼科医院。医生姓王,是个说话不多的中年男人,终于排上父亲了,他用手翻开父亲的眼皮,拿手电照了照父亲的眼睛,然后让父亲捂住好眼,试父亲的病眼,女护士站在视力表前拿着棍子敲着中间的字问父亲,看见了吗?父亲摇头,她一直敲到最大的字,父亲还是摇头,父亲对医生说,我只看见一团白花花的纸。医生这时对父亲说,我要下班了,你到下午再过来,我给你开点药。父亲焦急地问他,王医生,您看我这眼睛有治吗?王医生说,你到下午再来,先带你的孙子去吃点饭。我大声地对王医生说,我是他儿子。父亲也对王医生说,他是我最小的儿子。王医生对父亲笑了一下说,抱歉,你有六十了吧?父亲说,我正好六十。
医院门口有卖卤面条的,5毛钱一碗,父亲对我说,咱就吃面条吧。我咽口唾沫说,爸,我饿了。因为碗太小,我没吃饱,父亲就又买了一碗给我,他自己只吃了一碗,我却吃了两碗。我对他说,爸,您也再吃一碗呀?我的父亲喝了一口卖面条的人免费送的白开水说,我吃饱了,你正长身体,多吃点。我们吃过饭后就在水泥台阶上就地坐下来,秋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晒着我们,父亲一直发愣。我去捂他的右眼,我一只手捂着他的右眼一只手在他的左眼前晃动,我问他,爸,能看见吗?我伸开的是几根手指头?我的父亲说,五个。我曲上两根又问他,这回几个?他说,三个。我松开手说,爸,咱回家吧,您的眼睛没事。父亲笑了笑说,你捂着的那只是坏眼,留着的是好眼。父亲看不见东西的眼睛是右眼,左眼是好的。
终于等到王医生下午上班的时刻,父亲第一个进去看眼。王医生开了张条撕给父亲,让父亲去化验。父亲在我的带领下找到化验室,他进去了好一会儿才出来。我们又等了很长时间才拿到化验结果,王医生看过父亲拍的眼球片子后对父亲说,你的右眼没救了,我给你开点药,你回去慢慢吃,不要再干重活了,小心得偏瘫。父亲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他问,王医生,您说我这是什么病?王医生说,眼睛看不见不是眼睛上的病,你得的是脑血管疾病。王医生说,你们回家吧。
我的父亲颤抖着手捏紧那张药方,和我一起走出了王医生接诊的屋子。我说,爸,咱去别的医院再看看,他的本领不行。父亲没有说话,我听见他的鼻子响亮地吸了一下,抬头去看他,他已经是老泪纵横。我顿时也哭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发现自己是那么深刻而疼痛地爱着父亲,我哭着大声地对父亲说,他的本领不行,我们去省城医院找专家。父亲从裤子上面,也就是靠近裤腰的小口袋里掏出了一大卷钱,全是一百的,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钱,我更加自信地对父亲说,我们不是有钱吗?我们去省城!父亲抽了几张给我说,你去抓药。我去药房抓了药后回来对父亲说,一张也没有用完。父亲一边带着我走出医院一边说,王医生是全地区最好的眼科医生,在全省都有名气,我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他说我的眼睛没救了,那肯定就是没救了,他连药都不愿意给我开了,开了些便宜的药想让我安心。
我和父亲坐着火车又回到了离家很近的那个小镇子,我们在看车的那个老人家里领回自行车,我就载着父亲回家。父亲对我说,你他娘的以后就自力更生吧,老子我是不行了,***,这人说老就老啊!天空一会儿阴下来,大雨下来了,我和父亲把自行车推进一家卖农药的小店里避雨,主人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他知道了父亲的眼睛有病后,就对父亲说,多吃点猪血就好了。我看了看他,我想这个人可能喜欢吃猪血,他也想让我们吃。等雨停下来,父亲谢了卖农药的主人,我们又上路了,我载着父亲回到了家里。天很快就黑了,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我的母亲做好了饭,让父亲吃,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我吃不下。
正如王医生所说,父亲在不久后的一天去厕所,栽倒在了厕所里。我的父亲得了偏瘫,嘴歪着,他被邻居抬上架子车,几个有声望的老头在议论着怎么去看病的问题。我的大哥在邻居的逼迫下,不得不拉着父亲去县城医院看病,我依然跟在后边。我的三个姐姐随后就到了医院伺候我的父亲,大哥做的只是把父亲送到医院,他很快就溜回了家,听说他一进家就被大嫂抓破了脸,抓破了脊背,抓得浑身没有好地方。一个男人被一个刁钻的女人摆治成那样,也够可怜的,但我从来没有同情过他。我一直认为他是不孝顺的,不孝顺的人脑子不健全,所以被一个女人管辖,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的父亲第一次犯病就花去我们家所有的存款。第一次康复得很快,父亲很快又下地干活了,他甚至骑自行车跟着别人进城盖大楼了。但我的母亲只让他干了三天泥瓦匠就再也不让他去了。我的母亲担心他会从脚手架上掉下去摔死。我的母亲认真地对我说,你爸只要不再犯病就是好事了。
没有过多长时间,我的父亲第二次犯病,听说有个医生专门治疗偏瘫,很有名气,他的医院就开在他的家里,他的家在南边几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我的母亲说,那里花钱少,去那里看吧。我的三个姐姐都把自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