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走回办公桌,开始翻阅抽屉内的几本册子。几分鐘后,老先生拿起笔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毓璇。
※
「真亏你想得到,大学校刊的编辑,要写一则有关郑成功的专题。」
在前往安南的路上,我半讚许、半挖苦地对毓璇说。不久前,毓璇和郑守让先生通上电话,也是用这个说词向郑先生表达拜访的心愿。一般人对女生比较没有戒心,而且毓璇的理由听起来又合情合理,于是郑先生同意了我们的拜访。
我们与郑守让先生相约在安南区的四草大眾庙见面,安南隔着四草大桥与安平相望,靠近郑成功当年登陆的鹿耳门,大眾庙所在的四草地区,就是所谓的北汕尾沙洲,昔日郑成功部将陈泽歼灭三百荷兰军的地方,而大眾庙就建在当年郑荷大战的古战场上,主祀祇正是这位率军歼敌三百的陈泽将军。
据看顾郑氏家庙的老先生所说,郑守让先生在四草一带拥有几个鱼塭,饲养虱目鱼。三百年后,国姓爷的后代定居在先祖当年初到台湾时的登陆地点,并以饲养有国姓鱼之称的虱目鱼为业。有时候命运开的小玩笑,还真是让人不禁莞尔。
经过四草大桥不远,一条僻静的海边道路旁,出现一座宏伟的庙宇,就是我们与郑守让先生相约的地点。台湾滨海地区庙宇的密度之高令人咋舌,而且往往一座比一座壮观,或许是讨海生活既艰苦又危险,藉由虔诚的宗教信仰,才能让心灵得到慰藉。
「大眾庙供奉的是那一位祇啊?」
「镇海大元帅,就是郑成功的部将陈泽。郑成功登陆鹿耳门时,陈泽率军驻守北汕尾,在这里歼灭三百名荷兰军队。」
大眾庙的广大庙埕空荡荡的,郑守让先生似乎还没到达,毓璇趁着等待的空档,在庙的周围随意游逛瀏览,我则待在庙埕等候郑先生。
海风咆哮,郑荷交战士兵的吶喊声与哀嚎声,彷彿穿越了三百多年的时空,仍在这片土地上回盪着,海风似乎也还残留着当时的血腥味。
只是这个曾经犹如地狱的战场,近年却成了观光胜地,兴起一种搭船游览台江内海的旅游行程。惊心动魄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丰富的溼地生态。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冬天,我就曾利用到七股观察黑面琵鷺的机会,顺道来此体验这种生态旅游,而乘船的码头就在大眾庙旁。管筏划行在浓荫遮天的水道上,两旁红树林的枝叶在河道上方相触、缠结,交织成一条并不密实的绿色隧道,阳光透过缝隙筛落在澄澈的水面上,投射出叶状的阴影,水面被船行扰起波纹,致使斑纹一般的光影幻动,让人感觉宛如置身亚马逊河流域的丛林里。
毓璇突然从大眾庙东侧的陈列馆里衝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大喊:
「里面有抹香鲸的标本耶!好大喔!」
真是佩服这种时候她还能保持对新事物的兴趣,我的思绪可是全被陈文钦教授的命案给佔据了整整两天。
实在等得有些无聊,我索性也跟着毓璇到庙里四处看看。逛到庙后,我指着一个水泥圆柱体的「荷兰人骨骸塚」,感慨地对毓璇说:
「民国六十年,大眾庙决定祈福建醮,信徒请镇海大元帅扶乩指示活动相关事宜,乩身却以剑剁地,指出了当年北线尾岛一战中,郑荷双方阵亡将士遗骸的埋葬地点。信眾果然在此挖掘出了数百具带有枪伤与刀伤的骨骸,后来就将这些骨骸重新纳瓮于此。六年前,荷兰驻台代表还曾陪同当时已卸任的荷兰前总理,前来凭弔。虽然名为『荷兰人骨骸塚』,其实里头埋葬了郑荷双方的阵亡将士。生前鏖战的双方将士,死后却被共同收埋一地,若是九泉之下有知,也该一笑泯恩仇了吧!」
「怎么知道骨骸是双方的将士都有啊?」
「那还不简单,受枪伤的是郑成功的士兵,受刀伤的是荷兰士兵。」
回到庙埕后不久,一辆银色轿车缓缓驶来,驾驶座那侧朝向我们停妥后,前后车窗的玻璃同时降下,驾驶座上是一位中年男子,后座则是坐着一位年纪很大的老先生。直觉告诉我,后座的老先生是郑守让先生。
老先生满脸的皱纹与老人斑,至少超过八十高龄。发际线虽然很高,但发色却仍以黑色为主,只挑染般夹杂着几撮白色发丝,并且抹上了发油,整齐的往后梳。上衣是一件长袖浅灰色衬衫,虽然看不见下半身穿着,但我猜想应该是黑色或深灰色西装裤,感觉这个年纪老人家的衣橱里总会有几套这样的衣服。
「你们好,我是郑守让,想必你就是与我联络的林小姐吧!」
后座的车窗玻璃完全降下后,老先生双手拄着拐杖,对着毓璇说。
「是的,郑先生你好。」
「到我家再聊,你们上车吧!」
「我们有骑机车,不然就请郑先生带路,我们跟车。」
毓璇和我于是骑着机车跟在郑守让先生的汽车之后,穿梭在笔直宽敞的沿海道路上。道路两旁多是鱼塭,鱼塭中的水车卖力转动,将空气中的氧溶入水里,却也将池水打向空中,偶有几隻虱目鱼跃出水面,鱼鳞在南台湾午后烈日的照射下,波动着银亮的闪光。
汽车转进一条狭小的產业道路,一幢围着矮墙的独栋楼房,矗立在一片平坦的鱼塭之中。我们跟随着汽车从围墙的缺口驶入,停在楼房前的水泥空地上,一隻黑色土狗尽责地朝着我们狂吠,即使郑守让先生从车内出声制止,还是无法让牠罢休。
驾驶在车辆停妥之后,立刻下车打开后座车门,扶出郑守让先生。郑先生则吃力地以拐杖撑起略为佝僂的身躯。
(眼前这位行动不便的老先生就是国姓爷的后代?)
「前阵子伤了脊椎,连带影响双腿的活动。唉!人老了就是这样。」郑老先生感慨地说。
郑守让先生说话儒雅而且有礼,显然受过高等教育。
毓璇下车之后,竟然跑去逗弄刚刚对我们吠叫的黑色土狗,伸手抚摸着牠的脖子,而前一刻还齜牙咧嘴的土狗,下一秒却乖顺地摇起尾巴。
「这位同学怎么称呼?」郑老先生问。
「敝姓蔡。」
「蔡同学、林同学。对了,你们吃午餐了吗?」
「我们已经在安平吃过虾卷了,谢谢。」
一进门,郑老先生客气地请我们就坐,并交代刚才开车的男子烧开水沏茶。
「他是我儿子,算起来是郑成功的第十代孙了。两位今日拜访,想知道些什么事?」郑老先生开门见山地问。
我并没有急着提问,而是接续郑守让先生沏茶的动作,端起茶杯闻起了茶香。等到清香温热的茶汤滑过口腔,经过食道温暖脾胃,我也在脑海中理出几个问题,这才开口对郑老先生说:
「我们是为了校刊的郑成功专题而来拜访郑先生的,我们先去採访了郑氏家庙的某位管理委员,从他那里得知郑成功在台湾有后代的消息,听说还是一位老和尚追查到的,过程犹如一部推理小说。不知是否可以先请郑先生谈谈整个追查以及确认的过程。」
我从背包里拿出笔和记事本,假装要记录郑守让先生口述事情的经过。
「喔!这已经是距今七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还是日据时期,我和几位兄姊都在日本求学,并不在台湾,过程是家母在我们返国之后告知的。那位老和尚是六甲乡赤山龙湖巖的住持,其实我并不清楚他是如何追查到我们家族的,只知道有一天那位老和尚突然出现在家门前,说是要来找家父郑子香的。当年家父已经亡故,家里只剩母亲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