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感叹自己的小弟竟已经懂事了还要糟此劫难,还是该惊愕「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的这件事。
逝者已矣,周耕仁更关心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在梦魘里可不就是什么都出不去吗?
他分明一直往前跑,景色却一直向后倒退,虽然他这辈子还没搭过火车,但那感觉肯定跟别人说起的火车一样快!
「你不知道?」秀英说起这件事来也是愁眉苦脸:「兽仙那事过后,听说有不少人连祖先留下来的地和房子都不想要了,个个都想往外头搬,但是往外头走的人只要是存心想逃跑的,全都在外头迷路,回得来的也就回来了,回不来的都饿死在离开天云镇外的一公里内──你说邪不邪门?」
「这不是……鬼打墙?」
「难道不是吗?」秀英显然对这件事情也觉得害怕:「我从前是被我阿爸阿母卖去外地的,当时候一心只想赚够钱赎身后回来过日子,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所以那时候那个夭寿骨喝了酒后说大话要赎我,我也就答应了他──我想着他是天云镇的人,我还能跟他回天云镇来,这就是回来错了!」
往前的周耕仁若听到这句话,肯定又会与秀英拌嘴说「难道回天云镇和自己遇上了不好吗?」一类的话云云,但这时也着实没心情与秀英打情骂俏,只道:「也难怪,你前头那个夭寿骨成天往外跑,也没饿死在路上。」
「他就是爱玩,在镇上赚够了钱就出去一次花光,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天云镇。」
根本没有离开家乡的念头,自也不会被那「无法离开」的诅咒所影响。
周耕仁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觉得自己刚才莫名陷入梦魘也是因为自己想要离开天云镇的缘故──更有可能的是,那些饿死在离开天云镇路上的镇民们恐怕都与他一样,才走出天云镇没多久便在梦魘中惊惧而亡。
他周耕仁作为手足已经被牺牲的「上一代」或许暂且平安无事,只要不妄图「冒犯」兽仙或者离开天云镇就能平安终老,但他阿兄的「下一代」也即将面临兽仙的伤害。
周耕仁想到了周佑安的模样,心里头着实不好受。
并非因为周佑安是周家人、与自己有血脉关係的缘故,而在于周佑安那孩子是自己回天云镇、回到周家以后最亲近的人之一。
周耕仁知道周佑安的梦想,那素来乖巧的孩子希望能出国读洋书、见见更广阔的世界,他那么聪明开朗,也还那么年轻,不像自己已经把大半辈子耗在和家里人赌气上,他──比自己更不该死。
不!没有人该死!──没有人该被那该死的畜牲吃掉!
周耕仁鼓足了劲儿,想要想些什么办法除掉那该死的畜牲,却在好一会儿后又洩了气,良久才道:「秀英,我阿爸都失败了。」
秀英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她有些害怕,却又想着若平时最多餿主意的周耕仁能想到些什么方法为民除害也好,只是她也跟着想了又想,最后只能说出丧气话:「你这话也别随便跟人说,我看现在的人迷信兽仙都迷信得过分。」
周耕仁又想起回到天云镇二十多年来听过无数次的「兽仙赦罪」与「兽仙保佑」,原本被恐惧给掩盖了的烦躁这晌又升了起来,却在看见秀英胸口口袋的佛牌轮廓后忽地说道:「秀英!你说说!我们去拜拜怎么样?」
「拜拜?」秀英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问:「你要改信兽仙了?」
「呸!谁要信那头死畜──兽仙!」周耕仁终究还是没敢光明正大地骂上一句,又佯咳了几声后才道:「我昨天拿的桃木牌子和佛牌啊!你刚才是用这个救我回来的,那不就代表那老庙公和老和尚真有本事?」
「有本事的大概是明和佛祖吧?」秀英嘀咕了一句,又道:「我倒是想跟你去,但是我这针线很赶的,人家过几天就要,没时间跟你出去。」
周耕仁又站了起来道:「没关係,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我先去一趟,回来给你带点香火保佑。」说到「香火」二字时还故意捏了秀英的脸一把,让秀英气得拍掉了他的手。
看着周耕仁一下子就振作起来,顶着还有些苍白的脸色走了出门,秀英心里头想着他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又或者他们周家的人胆子其实都大,像是周耕仁的阿爸能够找人杀兽仙,周明雄这些年作为天云镇的首富在商场上的大胆也时有耳闻,而虽然周耕仁从小没有养在周家,但究竟也是流着周家的骨血,想来这也是遗传吧?
秀英虽然还有些担心周耕仁的情况,但一眼瞥向桌前还没做完的针黹,想着也是先把手中的工作赶紧做完较实在,便也没馀暇空烦忧。
周耕仁其实也没有像他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一般镇定。
在秀英那里虽然他屡屡失态,但更多的还是骨子里在自个儿女人面前得逞强的念头,心里头的害怕与担忧虽则亦有倾泻,更多的却是压在心里头没曾说出。
他舔了舔略微乾燥的双脣,只觉得自己的步伐有千斤重。
他一隻手插着口袋走在路上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三不四,也就只有他晓得他插在口袋中的手紧握着昨天老庙公给他的桃木牌子,一面回想着刚才陷入梦魘中的事。
他心有馀悸地看向周边的街道,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所见的一切并不如方才梦魘当中鲜明,唯一与梦魘中有所差别的大概就是虽则天边有云靄,但整片蓝天清澈透明,看起来鲜活许多。
周耕仁朝天空吐出一口浊气,确认自己应当还在现实而非那该死的梦魘后,又重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往小破庙那里走去。
这会儿,天云镇的庙宇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平静与冷清。
小童正坐在庙门口跟前的石桌边一面踢着腿一面啃着昨天剩下来的鸡腿,每啃一口鸡腿时不但得嚼上数时下,细细地品味着口中的肉香味,还得吮上几回手指,不放过沾染上手的每一滴油渍。
他年纪与个头都小,却也凭藉着这一根鸡腿配了两大碗白饭和一大盘青菜,同时还在心中细数着昨天周耕仁带来的两隻烧鸡究竟够他们师徒吃几餐?
小庙宇乃至整个小镇都没有城里人才有的冰箱,但他们有井、有躲旧时代警察翻找食物用的地窖,在这还不热的季节里将烧鸡给多放几天也不会腐败。
老庙公在宽阔石桌的另一头拿着一根根削得整齐的树枝推卦,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使得才刚来到庙宇门口的周耕仁生生地嚥下自己将要喊出口的招呼。
周耕仁生平第一次那么乖巧,就这么安静地靠近那张石桌,看着吃得正欢的小童和看起来认真肃穆的老庙公之间的气氛壁垒分明。
小童看见周耕仁来也很开心,究竟现在在他的眼中,周耕仁就是自己的「大金主」,承揽了自己多达两隻烧鸡的快乐!这会儿见到他也是眉开眼笑,在吮了吮手指后道:「二老爷,你来拜拜吗?」
「欸,欸。」周耕仁心不在焉地一连应了几声,又盯着老庙公好一会儿后才道:「你师父在算卦?」
小童沉默了一会儿:「你没瞎吧?」
「呸,恁爸怎……我怎么瞎了?」周耕仁决定在这庙宇里表现得更加乖顺些:「我是在问你师父是在算什么卦。」
「八卦啊。」其实小童也不是很懂,毕竟老庙公也没教过他,他只会念点咒、画点符。
什么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他的脑子不灵光,光是既八句口诀就能记个老半天,更何况还得背上六十四卦,可难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