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进门,一阵一阵的哭诉声就从院子里传出来了。狼奴手扶在墙壁上,辛鞍拉拉他:“我陪着你呢哥。”
狼奴抱着木奴进了门。
庑廊下立着一群人,有小厮有婢女,师娘和师奶、师公、辛鞣都在,他们围着中间两团模糊的身影。察觉到他们从这过来了,人都往旁边散开,里头那两人也拨开人往外看。
确如辛鞍所言,他们眉眼很浓,皮肤黑,脸颊有两团红,还有很多淡色的点子。穿的衣服样式和这边不一样,有点杂乱,这么热的天,襟口袖口竟还裹着绒边。那绒边看着不像丝线制的。他们哭得厉害,特别是那个女人,一看到他便捶胸顿足地想扑过来,混在哭喊声里的话音听着也和他从小学的不一样,他有点听不明白。
众人忙去拉住他们,教他们情绪稳定些。狼奴被他们抓了手臂,听到他们激动地喊:“孩子!咱的孩子……”
辛夫人过来拍拍他的背:“鞘儿别怕,来,咱们到屋里说话。他们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
狼奴跨过门槛立到堂中,那两人经过好一顿安抚,终于平静些了,含着泪眼看他。坐在女人身旁的男人眼眶通红,但比女人隐忍很多,吸吸鼻子拿手掌揩了揩脸后,咳声清嗓:“乖,乖宝啊……”
才说了几个字,见少年歪着头望着他们不说话,男人声音抖了,捂着脸偏过头,肩膀一震一震的,本就红的脸更红了,额角青筋绷凸着。
老定国侯安慰道:“孩子在这儿呢跑不了!都冷静啊,都冷静。”
他眯眯眼睛看向狼奴,招招手:“不来和他们说说话?庆来镇多偏多冷的地界……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他们夫妻俩还守在那。看你年纪和辛鞍差不多,成安三四年间,那儿丢了孩子的一共两户人家,另外一户也找着了,现在住太原府,可他们说丢的是个女孩儿,最后在半山腰上找到的尸骸。原本不放心,又扩到成安一年到成安五年里去搜,排查出了两三户,这两三户里有的不知搬去了哪,有的也说早被野狼野狗吃得只剩骨头了。就他们符合。哎呀,那几年边关乱啊……”
“是,是乱,日子本来就难过,鞑靼还往这儿打,眼看着他们从那边村打到这边村,抢了粮、夺了女人、杀了男人,孩子都掳去给他娘的那群狗货做奴隶。咱百姓心里苦啊!本来……哎,本来这日子凑活着不是不能过,咱孩子又夜里叫狼叼走了,他娘哭啊,喊啊,叫村里的人帮忙找啊,那时节哪有人敢夜里出去蹿!就零星几个人拿着棍啊刀啊的帮咱找,从这山头翻到那山头,来回找来回找,找一天一夜,没找着,没找着……”
老定国侯要给他拿巾子擦脸,男人受宠若惊地摆手:“不,不敢……”
他拿手背抹抹脸,尽量挤出笑对那垂了眼睛的少年笑笑:“你,你叫辛鞘啊,长这么大了,多高,多漂亮……”
他又偏过了脸,搓搓额头,对那还在抽噎的女人道:“瞧着,瞧着不像咱,他多贵气的孩子。”
狼奴揉着木奴的头脸,沉默很久道:“我是狼养活的,狼没有吃我。”
“是,是,我们知道!”女人不住地拿眼睛打量他,哽咽着道,“真真是老刘家修了八辈子福换来的!三代单传的孩儿。”
一直没说话的老侯夫人上前道:“其实依我看,大家都先别太早下定论。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事实就是,你们那孩子要是被狼叼了,那狼基本都是没吃的了才下村子,得手了怎么会留着不吃,自己喂奶养呢?”
“那……”
“辛鞘的身世,其实几年前小恩就在小范围地查,太难查了,再加上一些别的缘故,不太好大张声势地查。那两个猎者说,他们是在离庆来镇还要远千百里路的北地找到的狼群。辛鞘也说,他小时候并未见过人。狼群走动大是不错,它们也不傻,靠近人就更可能遇到猎者。这几年京中兴盛斗兽就不说了,那两年狼皮卖得好,庆来镇有一半人家都猎过吧?不到万不得已,狼群不会下村。你们孩子丢在冬天,狼饿了实在没道理不吃。”
男人和女人听半晌听明白了老侯夫人话里意思,局促地点点头,但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狼奴,想靠近他,又不太敢靠近的样子。
一直陪在狼奴身边站着的辛鞍探出头:“就是说,他们很可能不是大哥的父母了?那这就把他叫回来干啥啊。”
“只是事情存在疑点,不能确定罢了。他们是我们能查到的最接近的人家。庆来镇已经是离北地最近的地方了,余下几个镇子,要么在那几年之前就基本全搬迁走了,要么就是离北地太远,没什么可能性。”老定国侯叹声气,“倒是想再往更北边去查,但江……”
“咳。”老侯夫人使了个眼色,老定国侯便转了话音,抬袖喝茶。
北地那边有江家军驻守。江辛两家前面几辈都是开国功臣,永和三十七年老安国公逝世,如今的安国公江霖袭爵后被下旨举家去了边关守疆土,辛家定国公则在先帝的施压下选择举家告老还乡,主动交出所有兵权,但独把辛恩留在京城,继续作为锦衣卫为陛下效力。
老定国侯的父亲定国公今年九十多岁的高龄了,当年还走得动的时候,坚持要骑马去送他们。老定国侯至今回想起来,往事仍历历在目。江霖那时还年轻,带着一抔故土,只说不必送,然后高歌驾马而去。马蹄扬尘,风散朗声,往后二十三年,不见故人一面,鱼雁难闻。
又过两年,先帝逝世,新帝继位,当今陛下先扶植出了东厂,又继续扶植锦衣卫,为着各方,老定国侯一直待在济州府,再不曾踏足京城,直到这两年,眼见各方稳定,为着鞣儿的事,不得不想办法出来了。
可联系江家,甚至只是触及北地那边的事,辛家仍不敢轻举妄动。正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有些人日子过得太舒坦,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有关江家是否在北边拥兵自重的言论甚嚣尘上。辛家与江家是旧相识,万一有什么把柄被人拿出去做文章,到时候两家都要受牵连不说,鞑靼南下,遭殃都是百姓,受害的可是国本啊。
狼奴听到一半,慢慢直起脖子,定定看着那对夫妇,轻声问了句:“你们也猎狼吗?”
那男人笑容僵了僵,搓搓粗糙的手道:“为着生活,没办法的事。在咱们那,人跟狼是宿敌啊。”
狼奴抓着木奴的手松了松,收回视线,无声点了点头。
猎物和猎人,当然是宿敌。他就曾是猎物。
辛鞍听这话,感觉不对,伸手揽住狼奴的脖子转身要带他往外走,对众人道:“不确定的事儿那还说个啥,就凭着推测,连个依据都没,判断不了嘛。”
辛夫人闻言便问那对夫妇:“你们真想不起来孩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痕迹吗?哪怕是枚痣也好。”
辛鞍脚步一停,把狼奴拉到一边悄声问:“哥,你身上有没有啥东西?长这么大我都没跟你一块儿洗过澡。”
“没有。”狼奴把木奴身上揪皱了的小衣服整平,“有很多疤。”
辛夫人听那两人说真的没有后,也不由叹息,如果他们真不是辛鞘的生身父母,那辛鞘可能终其一生都再难找到了。
辛恩让人把他们带过来,便是怀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如今既无法判断,狼奴对他们的态度也一般,这事难办得很。
堂内沉寂片刻后,狼奴拿开了辛鞍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把装葡萄的红木果篮子放到桌上:“殿下要我带来的,师公,师奶,师娘,你们尝一尝吧,都洗过了。”
他想了想,把其中一挂递给了那夫妇:“尝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