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今日朝会可还有其他安排,卓思衡一一告知,言及太子所涉之职,沈敏尧问卓思衡是何看待,他不方便多言涉及太子的事,只能从记忆里找些言之有物的话来当做回答。
沈敏尧已是难以下床见客,此时便在榻上半依半靠,听过卓思衡讲述今日朝堂之事,他的眼中才又有盛光。
“依你之见,此举并无不妥?”他又问。
“并无不妥。”卓思衡这说得倒是实话,“回沈相一句肺腑之言,总不好考课大年让太子殿下来接这个烫手山芋,咱们接了也就接了。”
沈敏尧适才笑出了声。
许是老去也许是病中,沈敏尧的笑容里竟有几分老年人才有的慈怀其中,要知道从来沈相都是风清鹤骨少言稳实的作风,别说絮语谈笑,哪怕是私下同卓思衡那次见面,沈相也是肃正词严的,此时虚弱笑意,反倒让卓思衡略感故人老去之惆怅。
“不是咱们,是你。”沈相看着卓思衡微笑道。
“官家要是只想下官一人执掌,何苦劳差沈相费心?”卓思衡觉得这些安排的精妙之处可瞒不过沈敏尧,何苦萦回言语云里雾里,不如直言,“官家望我能于要事请教沈相,也是教下官不要刚愎自用,其中用意下官晓得分寸。”
沈敏尧低头笑笑,今日他似乎很是和蔼,不似朝堂之上那样威不可攀,略咳嗽了几声,接过卓思衡递来的水啜饮后方才启口道:“云山,灵心慧性如你,怎会不知道官家安排的用意?你不过是怜我将行,才不忍言明的。”
被说中了的卓思衡只能沉默。
“官家的用意?御医日日探看,我怎会不知自己身体如何?官家又如何不知?此安排一来是教我能在要职任上殁离辞世后,好多些哀荣可赏,为我家人荫蔽,也为官家自己声誉,都是最佳上选……”
卓思衡想要开口教沈相不必这样自伤,却被其用手势制止,继而沈敏尧歇了口气又道:“再者说才是官家的真正用意。他看好你今后执掌主理朝政,可从前你虽也有功绩,却都非要职实权,今日给你吏部权柄,是为铺路之举。但要是直接将尚书位置交予你手,岂不是在宣告这些年吏部天官之职是为你虚位以待?圣上之心,必须深不可测,所以,这才有了我这个安排,若是今年隆冬我辞世了去,刚好半年时间,你既在这段时日里熟悉了吏部的差事,以你之能,如何不得心应手?而因上司故去升迁,再顺理成章寻常不过,且这半年你若做出实绩,便是靠着自己的毋庸置疑而登临此权势之位,旁人哪有非议余地?你其实早在官家有此安排时便明白个中用意,难为你不忍告知。”
“沈相别这样说……”卓思衡心软之际,总怕人言自伤之语,即便他对皇帝之猜忌多有不满,也还是在看到其身体不济未老先衰后而悲悯忧心,而沈相对卓思衡虽说未有往来也无有恩威施加,但二人曾经同心同德共谋天下安泰,也多互相欣赏心有戚戚,此时听闻老者哀语,教卓思衡如何不伤怀?
沈敏尧见他色,也似寻常长辈般,轻拍其上臂示以安抚,可他并无力气,只碰了碰衣衫,便将手颓然落下,见此情形,沈敏尧也是无奈自嘲般笑过,再抬头时,眼中又有坚毅之态:“云山,你的淳良慈悯是与生俱来的,哪怕朝堂下有浑海浊浪上有血刃险峰,这些年你一路走来,也是初心未改。因此,我才更为你多了份担忧。论理,不该我同你说这个,但将死之人也有将死之言,你姑且听之,当做……是上一任百官之首对下一任百官之首的衷告,可好?”
第5章
卓思衡听此自伤之语如何忍心,立刻起身道:“下官何德何能,沈相切勿再这样说了,来年春礼,还得沈相引百官朝贺天子。”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沈敏尧用久病之人才有的枯黄瘦手拉着卓思衡在靠近自己的地方坐下,“也不必再以自谦而称,今日之谈,之作你我交心之语,若你愿意,将我视作一聒噪长辈也未尝不可。”
如此一说,再让就显得虚伪了,卓思衡便换了自称道:“是,晚辈悉听教诲。”
“你这一路走来,其实有谁能给你教诲呢?所走之路所成之事,皆靠自己。但路已至高,你一思一觉已不是只由自己,我很想问问你,云山,你并非颐养无争之人,此时身居高位,你所求究竟为何?是清名一世的士林翘楚,还是翻云覆雨的一代权宦?”
卓思衡未料得有此一问,尚未作答,沈敏尧便先一步道:“你先不必剖白,谨慎之人,是要听完全部的话再作打算的。咱们先单说吏部这个位置,云山博览群书,定知六部之制源于《周礼》,书中定有六官,即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和冬官,此乃六部之始源,为何吏部就是天官?”
卓思衡答道:“古人以为,上至天子下至匹夫皆当顺天应命,故领衔者号为天,万民之首是为天子,百官之首是为天官。”
沈敏尧笑道:“百官之首,这首也有不同做法,便是我方才所说两路,一是文誉天下,做百官职权上的领袖,也是心中的领袖,只是如此清高之位,难免要独善其身,不与人争,寻得清净淡泊心,于泥淖中醒世,如此这般,以你之贤之才,待百年后,未尝不是一代文臣之擘。”
“那权宦呢?”卓思衡问。
“权宦则是另一条通天之途,吏部天官能给你的就不只是积累威望和声名,而是真正人情脉络党锢私交,这些都会为你今后的权力之路带来本资,助你直上青云。可是这条路上,阴云遍布,不知何时雷霆何时暴雨,自己这一身又会否染污而浊。那么,如上二者有收获却也有恐惧,你究竟想在这天官之位做出怎样的前程来呢?”
面对沈敏尧仿佛刺入灵魂一般的质问,卓思衡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半似玩笑半似认真道:“听起来这么吓人,我还是回国子监好了。不过前辈,我少年时曾在朔州为养活弟妹渔猎为生,北地林中野兽狡诈凶残,习性昼伏夜出,我常独自夜入深林,一人一弓,只为糊口。夜深老林当中,即便有酒壮胆,心中也仍生恐惧,每当此时,我便去想自己为何而来,心中恐惧便能驱散大半。沈相说得两条路,在我看来,每个都是充满恐惧的,慎独克己的恐惧和游离德操的恐惧,但这二者,都比不上夜行时,孤独的恐惧。我已经做了很久的独行者了,恐惧,是我的故旧好友,我比熟悉自己还熟悉这种感觉。”
沈敏尧当即明白他话中深意,于是道:“原来,你是要走一条无人走过之路……与这二者皆不同么?”
“一样也不同,该面对的一样不会少,可能困难还更多一点。”卓思衡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令人沉重的话语来。
沈敏尧略思索后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向卓思衡,感知到这目光中的畏与怒,卓思衡慌忙摆手:“前辈,我不是要做伊尹霍光,也绝没有以篡莽为向往!你听我解释!那样会给天下黎民带来怎样的波折,我心中清楚,决不能让世人为我之野心流离凄惶!我只是……想做历史迄今为止最高的一级台阶,让人从我身上走过后,就能一瞥远处的山和海。”
听过卓思衡的解释,沈敏尧略略缓了过来,他似是在深思卓思衡话语当中的那层仿佛怎么都揭不开的迷雾,可他再看眼前的年轻人,却觉其心眸之亮,即便自己不能深解,他也会勇往直前。
“当以天下苍生和江山社稷为重,便是好的。”沈敏尧不再多想,这些年来,他对卓思衡自有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可如今听过这一席话,即便难以去深思年轻人的想法,可其中的志向之宏远,也绝非篡权僭主这般妄为狂言,或许,他无需理解个中深意,只需将自己的心意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