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怨怼,也不能不识好歹。
可是萧齐歪倒在龙椅上,像是被抽空了气血,将微弱的抽泣隐匿在呼吸声中,垂着头捂住了脸。
泪水从指缝流到他大张着的,无声悲鸣着的口中,却不及他心上半分苦涩。
好苦啊,他怎么活得这么苦,又怎么还要这么苦地活着?
他竟然还爱着她,竟然爱她!
他狠狠地用伤残的手抽了自己一耳光,还要继续的时候又被魏怀恩扑过来拦住。
她怒声责问他,又柔声安慰他,甚至哭声祈求他,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也什么都不愿理,他就把自己封闭在了这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地狱中,连呼吸都是痛苦。
荒唐,好生荒唐。
必输之人,居然是他。
她又赢了,但他已经输无可输了。
“我真贱。”
“魏怀恩,我真贱啊。”
“我……为什么还不死啊!”
“阿齐,阿齐你快住手,萧齐!睁开眼睛!快来人!”
魏怀恩实在制不住疯魔了一样又踢又打,只想要伤害自己的萧齐,不得不召来了明丰等宫人将他按在龙椅上动弹不得。
她的手背上被他挠出了数道血痕,此刻也顾不上清理,等到萧齐被暗卫敲晕送回慈安殿之后,她才无力地靠着龙椅滑坐在了地上。
他哭喊的是,他为什么还不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魏怀恩抱住头埋进自己的双膝之中,痛苦又茫然。
这就是她的报应吗?这就是他要让她明白的道理吗?他和她已经到了他宁可赌上生命,也要让她痛不欲生,悔不当初的地步了吗?
他怎么这么傻,用自己的命就能惩罚她了吗?他甚至都没有想过亲手杀了她?哪怕一次?
眼眶干干的,魏怀恩麻木到流不出眼泪了。想通了真正吃下子蛊的人其实是萧齐之后,她反而感受到了更深刻的恐慌。
他不会在情蛊的效用上骗她。
毕竟他刚刚还打算着用他的死让她刻骨铭心,怎么可能连线索都不给她?
所以她的阿齐,还爱着她。可是他还能爱她多久?会不会经过这一次之后,他所剩无几的爱意会在他醒来时彻底消散?
他又一点都不傻。即使现在的结果和他的计划背道而驰,却也让她的自尊摇摇欲坠,让她连站起身来都做不到。
原来这就是孤家寡人的感觉啊。
她好像什么都有了,可是却连他的一条命都像是掌中握不住的沙子,总是弄巧成拙,总是把他越推越远,到了现在,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让他活着。
没有人会跟在她身后,担心她冷不冷,饿不饿,更不会有人在她背后为她打点一切,只为了让她少蹙眉。
“你还能爱我什么呢?”
连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萧齐天衣无缝的计划会出了差错。
难道人心真的像他说得一样下贱,只要爱上就再也脱不开身,甩不开手?
她现在还有什么值得他爱的呢?
还有什么能让他一直一直眷恋,在她狠狠地背叛他,算计他,又不顾他的意愿把他挖回宫中陪伴她之后,还能让他爱着她?
连她自己都觉得,上苍待她到底不薄。
但是接下来呢?接下来她要怎么才能让他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
魏怀恩躲在龙椅边思索着,她应该马上去到萧齐身边,想尽一切办法让他心里那点还没熄灭的微弱爱火旺盛起来,就算是要她呕心沥血都无妨。
可是有情蛊在,她承担不起任何一次失误,更冒不得任何一点风险。
她自己曾经的爱意都是说散就散的云雾,若是操之过急,他会怎样?
她想都不敢想。
魏怀恩张大嘴巴,艰难地把空气吸进越来越萎靡的身体中,如果可能,她真想就这样躲起来。她已经不敢再强求,更不敢做出任何一点点的改变。
阿齐,我的报应来了。
你赢了。
她站起身来,麻木地把散落在龙椅上的玉玺收进锦盒,再把那个木盒扔进炭盆不再去管。她已经抓握不住萧齐的心了,就更不能让这天下也因为她的私欲一同被耽搁。
明丰从慈安殿安顿好萧齐回来,轻声禀告:
“陛下,太医去诊治过了,师父虽然没伤到断骨,只是恢复又要拖一拖了。安香已经点了起来,您……”
“我不去了。”
魏怀恩从书案纸堆后抬起头。
“好好照顾他,不要再绑着他了。阖宫之内,不管他想去哪里,都不用拦着他。只是一定要让太医每日去探望后来回报我。”
魏怀恩脸上的疲惫情让明丰想起萧齐决意出宫认罪那天的模样,他分明看出师父和陛下之间的情意丝毫不减,却隔着他怎么都看不穿的藩篱屏障,让他连帮忙都不知从何下手。
他实在是愧对陛下和师父对他的亲厚。
“对了,我有封信,要用最快的速度送到裴怡身边的望楼手上,绝对机密,不可泄露。”
萧齐的蛊都是从望楼手中得到,她必须知道那情蛊的所有信息,最好能想办法解开。
不然她就只能猜着他的心愿,避着他,躲着他,让他心里的火苗安静地燃烧,不会被她引起的微风吹灭。
她也不是没有别的事要做,战乱之后,两府百废待兴,最是抵抗新政的明州府若是能趁着这一次推行彻底,便是解了她的心头大患。
书案上的公文一封一封地减少,魏怀恩的眼睛越来越亮。
她沉浸在一行行,一本本的山河描绘之中,忧心北境入冬的储备是否充足,欣慰东海又是一年物产丰收,南疆教化成果颇丰,西北老汗王病入膏肓,群龙无首,已然无力南下劫掠。
六部文书,三司刑案,从近在天子脚下,到远在边疆天涯的大事小情,全都在这一方书案上等待翻启。
魏怀恩彻夜未眠,在破晓时分的金光打在桌角的时候,她才搁下朱笔,活动了酸痛的手腕,伸出手去触及那线阳光。
手背上的血痕已经结痂,在光芒下是金红色的光泽。魏怀恩慢慢将手翻过,掌心向上,看着那些交错的纹路一点点被阳光填满,她好像终于从孤寂的黑夜中活了过来。
谁会不爱太阳?
这么暖,这么亮,即使在愈来愈冷的日子里,也能照得人心空明,融融欢喜。
“陛下,该上朝了。”
宫人鱼贯而入,在魏怀恩简单洗漱用膳之后,又为她换上朝服冕毓,收拾齐整。
魏怀恩看着镜子,忽地抬手抚了抚右肩上的金乌纹路,面带憔悴却好似云开月明般展开了笑颜。
谁会不爱太阳。
她是君王,合该做万民崇拜敬爱的太阳。
万民中,不也包括他?
她在这一刻豁然开朗,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宸极殿上,让群臣,让天下都知道,她一定会成为大梁最英明的帝王。
她首先是她自己,是魏怀恩,然后是这天下之主,民心所向。
她只要做好她自己,就是功德无限,就值得被敬被爱。
“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