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楝恍然大悟:“记得。尊者讲寺内见佛般泥洹像,座下弟子有泣者,有不泣者。忘情者,故不泣,不能忘情者,故泣。”
“不错,施主讲友人之情也许也有些重了,他或许是施主的朋友,可施主都未曾因他的离别伤心,其实施主的心里仍旧什么也没有。”
“故人逝去应当是十分伤情的。”缘空道。
苦楝叹道:“也许是我的心太硬罢,我未曾为人落泪过。他下葬之时,我只将他赠我的玉镯一同放入棺内,权作陪葬之物了。”
“缘分已尽,施主已做得很好了。”缘空宽慰道。
“我总是很困惑,总是如此。”她的嗓音清妙,语气却是怅然不已,“我以为那是朋友了,可我原来却也不够看重他。”
“所谓论迹不论心,施主尽力了。”
“论迹不论心……”苦楝喃喃道,低头望脚下莲池,莲叶稀疏,人影模糊,看不清面容。
司命在禅房内静静睡着,睡得却不甚安稳,眉头紧皱。
“你根本就是个行尸走肉,傀儡罢了!”
“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没有心。”
那个时候……司命额角冒出细密的汗,是曳月和她爆发的唯一一次争吵。
“阿楝,我要成亲了。”那天,曳月回眠影山上同她说了喜讯,秀靥含羞,杏眼里满是憧憬。
苦楝很是莫名:“你要同谁成亲?”
“是个开糖糕店的凡人,但是他对我很好,他很喜欢我。”她有些不好意思,“我们认识半年了。”
苦楝当即皱起眉头:“人妖不能相恋,更何况你才与他相识半载,如何能定下终身?”
“他爱我,我想要人爱我护我,我想要这凡世之情。”
“可为什么一定要男女之情?亲人、朋友动辄便能出卖背叛,何况男女之间靠皮相吸引来的情欲。他只是凡人,你是妖,你要如何依靠凡人来爱你护你?”
曳月变了脸色:“阿楝,他会护着我的,他许诺我了会一生一世待我好的,不会有错的。”
“怎么不会有错?”苦楝根本不信,曳月贪玩贪吃,最爱人间的新玩意儿,性子天真活泼,惯爱去人间玩耍,一个糖糕店的凡人便要她托付终身了,何等荒唐?
“他愿意为我豁出性命,当时有山匪,他拼死相救,足见真心。”曳月笑起来,甜蜜不减,“他很宠我,起早贪黑给我做许多花糕甜饼,给我买漂亮的钗环首饰。”
苦楝跟吃了苍蝇一样,摇头道:“曳月,你是妖,不是猫猫狗狗,为什么要他来宠你?难不成放着好好的妖不当,你要去当他圈养的宠物?你知不知道那些被宠爱的猫猫狗狗随随便便就会被他们丢弃?”
“还有,他开糖饼铺子,不给你吃他也得起早贪黑做好糕点,卖给客人以此谋生。更别提什么钗环首饰,你难道缺吗?这些东西你难道不能自己买吗?”
曳月面色已十分不好看了,苦楝却还在继续追问:“你告诉过他你是妖吗?若他知道你是妖,还愿意为你豁出性命吗?到时候你与凡人相恋,被哪方仙者道人发觉,你又能有什么好下场?眼下他愿为你赴汤蹈火,来年他便能置你于死地。”
真话太难听了,苦楝那时太冲动,也不管曳月能不能接受,言辞毫不客气,句句尖锐,“人心复杂,他此刻的真心不代表他能永远真心。”
“够了!”曳月彻底冷下脸,柳眉倒竖,“我是来告诉你喜讯的,你不祝福便罢还口出恶言。”
“阿楝,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你以为你便什么都懂了。”曳月一字一句道,甜美的嗓音提高了便很有几分尖刻,“你以为你是谁呢,这是我的事,轮不着你来管!”
“阿楝,你知不知道,你永远铁石心肠,自以为是。”曳月轻诮道,“你不懂情,我不想和你一样,你什么也不懂,你根本没有心。”
曳月似是不吐不快,将所有对她的不满一个劲地倒出来。
“凡人很好,心也是热的,不像你冷冰冰,这也看不起,那也瞧不上。你太自爱了,阿楝,我一直觉得你太爱自己了,傲慢自大,惯爱权衡利弊,不愿意付出也不愿意去爱人,其实就是自私自利。”
苦楝迟怔着抬眸看她,面色还是极镇定的。
“我爱他,我愿意为他冒险为他付出,哪怕受伤也不会后悔,而你,从来都不愿意冒险。”
“你根本就是个行尸走肉,傀儡罢了!”
山风一吹,林间鸟儿被她们二人高声吵闹惊飞,苦楝没再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她。
曳月全然不理她,眼里都是怒气,一通发泄完便转身大步离开,徒留苦楝待在原地。
苦楝那时留在原地太久,被好友斥责令她一时僵硬,但更多的是困惑。
为什么?为什么曳月说她是傀儡,是行尸走肉?
因为她冷硬的心便是行尸走肉吗?
因为她不追逐凡情便是傲慢自大,自私自利吗?
可是谁稀罕呢?她不稀罕啊。
为何世情不是情?为什么男女之情才算情?
为何不追寻权力财富便是品行高洁,而不追求情爱便是行尸走肉,傀儡一只?
为何?那么佛门道家岂不都是行尸走肉,诸天佛岂不都是一群傀儡?
她不是傀儡,他们才是被操纵的傀儡,自堕欲海还沉沦不知。苦楝默默想。
她不懂,她不明白。她为曳月的说辞感到难过,默默待在眠影山困惑地想了一夜。
曳月是她最亲近的朋友,可原来在她眼里,她竟是这般的。
她还是有些伤心,但她也不会因为曳月那些话便觉得自己是行尸走肉。她不认同的事永远不会认同,无论他人如何贬低,她都是她。
次日黎明破晓,苦楝干脆利落地离开了眠影山。
一别十年,再见便是雷峰塔下。
那时曳月的夫君不见了,留书一封,道是被雷峰塔上的缘空带走。曳月便追逐而来,要缘空交出她夫君。可是缘空根本未曾见过她夫君,这雷峰塔内只有白蛇,曳月不信要硬闯,反被缘空劝诫人妖不可相恋,勿再执迷。
曳月自然更坚信是缘空捉了她夫君,出言不逊,再叁挑衅后见缘空不理,便要硬闯雷峰塔。
缘空这时才严肃起来:“阿弥陀佛,施主,此处没有你所寻之人,若要硬闯雷峰塔,我便不得不出手了。”
曳月不过一只六百年修为的刺猬精,法力低微,生性胆怯,但此刻为了她夫君,不管不顾,刺藤一甩便直冲缘空而去。
“阿弥陀佛。”缘空闭眼叹道,一伸手,法杖徒然现于手中,佛印一开,轻而易举便将曳月手中刺藤击碎。
曳月脸色一白,法杖已凌空横来,佛光大作,数道佛印笼罩于她,她一时动弹不得,冷汗涔涔,才察觉眼前人修为深不见底,自己受这一杖定然打回原形,修为尽失。
法杖已然极近,曳月睁眼死死看向雷峰塔内,凄楚大喊:“锋郎!”
没有回应,她流下泪来,闭眼准备受死。
金光忽然一晃,一道紫色身影忽然挡在她眼前,紫光暴涨,妖气四溢,一柄楝花断纹的长剑勉强挡住了那金色法杖,长剑与法杖交击,一声脆响,恨水哀鸣坠地。
“阿楝?”曳月颤声道。
苦楝胸口生受了法杖一击,一口鲜血便呕出,强撑着挡在曳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