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
“见字如晤:
苦楝,时机已到,吾不日飞升,只一事相求,来日故人逝去,汝着道袍代吾见他一面,多谢。
愿不日天上见,一切如愿。”
念归道长果然飞升了,苦楝依照她的请求在百年后,那人身死之时赴往他的葬礼。
白发朱颜的道人躺在黑棺之内,手里紧握着一枚泛黄的信。
“阿忱,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我答应你会为你停留,但我还是要走。从此你行你的逍遥道,我走我的通天路,彼此自由罢。”
念归,念归,她却不归,终于抛下一切挂念,飞升以后也再不回头了。
苦楝静默地站在这奠堂内,想起旧日她与念归道长的对白。
“念归道长,你觉得何谓道,修道到底是修道,还是修我?”
念归道长莞尔一笑:“你认为呢?”
“或许是修我?”她不确定。
“那又是如何修我?”
如何修我?
“未曾言爱,未曾言恨,不爱不恨,是谓修我。”苦楝信誓旦旦地回道。
念归道长一笑置之。
飞升之前,曳月领着她的心上人如约来见苦楝。
“阿楝,这是我的道侣。”她不大好意思,身旁的俊朗男子客客气气地向她颔首,苦楝亦回礼,那人知趣,不一会儿便退到一处去,留给她们二人说话。
“你们成亲了?”苦楝问。
曳月摇头:“我已不在意世俗的姻缘,只要他在我身旁,成不成亲都无妨。”
“他待你好吗?”
“他待我很好。他本是九重天的星君,为我剔除仙骨,削去仙籍,贬下凡来,也为我重修道法,护我周全。”曳月笑嘻嘻道,“若是待我不好,我便不敢来见你啦!”
“你过得好便好。”苦楝看她周身衣着装扮,采飞扬,手上戴着她送的银铃,头上戴着她予的凤钗,一贯的爱俏,再不是满面风霜。
曳月眼中渐渐漫上泪水,忽然抱住她,手中银铃叮当作响:“阿楝,我过得很好,也盼你好。”
曳月这一路也跌跌撞撞,却始终不曾通过银铃唤苦楝救急,像是拼着一口气,也要证明自己能够独当一面,能够凭借自己求得所求。
“我一直怕我过得很不好,也怕没人爱我,更怕无颜见你。可还好,我还是寻到了爱我的人。阿楝,我过得很好,你可以放下心来。”
夕阳之下,苦楝拍拍她的肩膀,称赞道:“曳月,你做的很好。”
尘世万年,有人抛开爱人,有人觅得所爱,有人苦修道法,各有所求,各有得失。
“阿楝,飞升之后别忘了我。”
“不会的,会再见的。”她应道。
梵音再响,自那日手伤之后,她多年未曾踏足此处,如今站在旎檀寺下,也不往尊者处去。
来时与一青衣姑娘擦身而过,那姑娘瞧了瞧她,讶异地开口:“你终于来了……咦?你不是来见他的啊?”
她很是莫名,颔首客气一笑迈入旎檀寺。
楝树开得正好,紫花满树,扑簌簌落她一身,苦楝抬头往那花树,枝繁叶茂,自顾自地漂亮。
当时尊者曾问过她:“施主,为何喜欢来旎檀寺,旎檀寺里有什么?”
“有很多楝树,有佛音。”
“那是旎檀树,不是楝树。”
她惊讶道:“怎么会?它分明是楝树,我便是因它取名苦楝。”
“是旎檀,否则这寺名为何叫旎檀寺?”缘空拨着佛珠,“如此说来,施主应当名唤旎檀。”
旎檀在佛经里意为施与安乐,可苦楝却只含了压抑之意。
那时她也犹疑不决,是旎檀还是苦楝?
如今却终于有答案了。
“是苦楝。”
她抬手一扬,紫绫从她手中飘然而去,攀挂在楝树最高的那节树枝上,清风一吹,楝花一拂,随着紫绫飘飘扬扬,在风中放肆飞扬。
紫绫伴她修行一路,亦为她挡下许多风霜,如同恨水一般融进她的一部分。
尊者赠她的东西是不能再还给他,她今日却要把紫绫留在旎檀寺。
她的一部分,她修行的一部分,所有过往迷茫锋利都如同潮水退去。
她借了紫绫的势,终归是要还的。
不能还给尊者,便还给佛寺。
“何处是我,何心是我?”她曾问道。
“诸可还者,自然非汝,不汝还者,非汝而谁。”尊者答道。
她终于能够坦然道出:“我心如砥柱,不取亦不放。”
朱墙之下,风不停息,紫花不住掉落,苦楝静静凝望那吹动的紫绫许久,终于双手合十,在树下郑重地行了佛门一礼,轻声道:“多谢。”
她大步离开了旎檀寺,身后有老僧观望已久,待她走后亦对着楝树合掌行礼,缓声道:“阿弥陀佛。”
临别之期已然逼近,再度踏入雷峰塔之时,苦楝来向尊者告别。
“天劫将至,特来向尊者告别。”她轻声道。
“施主寻到所求之道了吗?”
“是的。”苦楝抬头望天,“兜兜转转,万年之后,我终于明白我所求之道。”
“是什么?”
“执天之道,观天之行。”风拂过她的长发,发间木簪巍然不动,她幽静的眼眸坚定不移,“经文上常言老枫化为羽人,朽麦化为蝴蝶,自无情而之有情也。贤女化为贞石,山蚯化为百合,自有情而之无情也。”
“万物,一物也,万,一也。我寻寻觅觅已久,原来无非是这天地。我道非是有情,非是无情,不过返璞归真,依天而行。”
司命沉没在孽海之中,过往的记忆扑面而来,她听到遥远的祝福。
“汝莫忧怖。”
她曾一笑而过,自恃离于爱者,无忧无怖。
可在伪境之中,夜深之时,斐孤拥她入眠,他熟睡之时,她悄悄把手扣进他指间,在微亮的千影灯下凝望他的容颜,于他额间印下轻轻一吻,心里盼着与他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苦楝是真的喜欢他,想留他在身边,永远爱护他、纵容他,司命却不肯承认那些时光。
她原来畏惧斐孤,她害怕喜欢他,怕破了不爱不恨之我。
可司命本是执天之道,观天之行。
她的道是天道,无需畏惧于爱恨。
海水之中,那人忍着痛楚拥她入怀,拖她离开孽海。
她睁开眼眸,周身平静,竟回抱住他。
海水哗啦轻响,紧紧的拥抱被分开,她轻轻推开斐孤,忽然笑了:“你走罢。”
斐孤茫然不解:“什么?”
她不是旎檀,她是苦楝。她否认苦楝,只将自己当作司命,苦楝却实实在在是她。
司命的身份之下,永远不能否认是苦修万年的苦楝。
俗世的名字司命已然不在乎了,九重天没人唤她苦楝,斐孤唤了,唤了尘世里的她,投机取巧乘势打破她的法则,贸然与她相爱了。
是她棋差一着,她的心败给他了。
司命不再感到痛苦了,伪境之中是她又如何?过往她一步步踏来,她动过心,起过念,轻轻放下便好。
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