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弘敏正蒙头大睡,被衾虽然不是簇新,好歹也算乾净。那些内侍早已接到吩咐,通常从犯人身上榨油的手段全都收拾起来,倒没让他受什么委屈。
程宗扬笑道:“五爷,你倒是好睡,心真够宽的。”
刚被内侍叫醒的陶弘敏没有半点恼意,脸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样,“有屋住,有衣穿,还有人管饭,能不宽心吗?你瞧,在这儿两天,我还胖了呢。”
“不愧是大富人家出身,知道保养。换作别人早就肝颤了,哪里还有心情去管是胖还是瘦了。”程宗扬说着咳了一声,故意板起脸,拉长声音道:“知道我来干嘛的吗?”
陶弘敏眼神闪烁了一下,笑道:“恭喜赵皇后了。”
程宗扬竖起大拇指,“明白人,一点就透。”
内侍已经打开狱门,程宗扬走进去,在陶弘敏对面席地坐下,“知道我为什么留五爷小住几日吗?”
陶弘敏也理了理衣冠,屈膝坐好,正容道:“你尽管问,我知无不言。”
跟明白人说话就是省劲。
“跟黑魔海合作是谁的主意?”
“广源行组的局。我们陶家在晴州多少有点份量,正好在这边也有生意,便有人找到我。”
“是五爷自己的意思,还是族中的意思?”
“我自己拿的主意。”陶弘敏道:“坦白说,我当初也想拉你入局。”
“龙辰是谁的人?”
“这个恐怕没什么人知道,但这次应该是广源行出的钱。”
“帛十六你认识吗?”
“我说我不认识你信吗?”陶弘敏没好气地说道:“不但认识,还是打小的玩伴,熟得穿一条裤子。”
“他人呢?”
“那混蛋贼得很,还没开打就跑了。说是老爷子病重,急着回去争家产。”
陶弘敏满腹牢骚地说道:“谁知道他扔下这么个烂摊子,活活把我给坑了。”
“我想找到他们。有路子吗?”
陶弘敏毫不犹豫地说道:“会馆。”
程宗扬笑了起来,“五爷住了这么些天,估计也烦了,我这就派人送你回会馆休息。等过几日闲下来,我们再聚聚。”
这是让自己领路啊。陶弘敏倒也光棍,“得,吃了你好几天,也不能白吃。
老五这回算栽了,躺倒挨捶吧。”
陶弘敏痛快走人。其他人脱不开身,由刘诏和郑宾负责护送。名为护送,实际是去追拿广源行的漏网之鱼。
不过程宗扬对能不能抓到人,并没有抱太大希望,毕竟隔了两天,该跑的早就跑了,无非是尽人事而已。
北寺狱内囚犯还有不少,当初赵王的罪属已经被处置过,如今关押的多是刘建的家眷。他称帝之后,把江都邸的家眷一并带入宫中,刘建势败被杀,这些人一个都没跑掉,全部被收押,就近关入北寺狱-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附逆的大臣,比如师丹,还有昔日的绣衣使者江充。这些人都在大辟之列,会在接下来的数日内陆续伏诛。
愿赌服输,程宗扬没有理会这些人,直接走到最里面一处监牢前,望着牢内的囚徒——大司马、领尚书事、襄邑侯,以行事肆无忌惮而着称的外戚吕冀。
吕冀戴着木枷,手脚也被镣铐锁住,他浓密的髯髯多日未曾打理,上面还沾着菜汁饭粒,比起当日的裘服锦衣,意气风发,显得狼狈了许多。不过他身陷囹吾,神态兀自桀骜,看着程宗扬的双眼像是要喷出火来。
程宗扬像看一头猎物一样看着他,“吕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吕冀咆哮道:“我要见阿姊!”
程宗扬拿出一份诏书,“这是你阿姊的手谕。来人,给大司马念念。”
旁边的内侍接过诏书,扯着公鸭嗓子道:“太后懿旨:宫中乱起,吕冀处置不当,着令赐死。”
吕冀脸上的肥肉颤抖了一下,嚎叫道:“我不信!你们敢矫诏杀人!我要见阿姊!放我出去!”
“想出去?”程宗扬笑了起来,眼中却没有丝毫笑意,“好说。”
…………………………………………………………………………………一辆黑漆朱绘的宫车辘辘驶过长街,沿着宫中的御道一直向北,穿过重重宫禁,来到一扇深黑色的大门前。
内侍早已接到几位中常侍的吩咐,一大早就在门外守候。见车马过来,赶紧推开大门。
紧闭的大门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哑”声,缓缓打开,露出里面一条狭窄幽深的巷子。小巷阴暗而又潮湿,两旁是低矮简陋的房屋。在气势恢弘的汉宫内,这些房屋完全属于异类,低矮得就像半埋在土中。房屋与巷道都由青石砌成,年深日久,表面遍布青苔,半朽的屋檐彼此靠在一起,几乎遮蔽了天空。大门一闭,整条窄巷都被笼罩在阴影下,即使正午时分,也不见天日。
此时巷道两侧已经跪满了人,除了几名身着乌衣的内侍,余下尽是女子。她们大都三十余岁,虽然芳华将逝,仍能看出昔日的阿娜美貌,只是她们的目光或是惊惶,或是疲惫,或是木然,再没有曾经的灵动。
车门打开,一双薄底快靴落在踏板上,然后一跃而下。
内侍伏身施礼,“奴才叩见上官。”
后面的众女也齐齐伏身,“罪奴见过上官。”
“免礼。”声音意外的年轻。
众人直起腰,目光上移,只看到一人披着玄黑色的熊皮大氅,脸上却戴着一张银制的面具。
那人站在大门处,阳光从他背后射入,将他身影照得闪闪发亮。在他头顶的门楣上,挂着一方匾额,匾上黑色的字迹颜色已经脱落大半,从残留的刻痕上,勉强能辨认出上面写着两个字:永巷。
众人齐齐伏下身,他们只知道今天有一位身份极要紧的大人物要来,却没想到来人会戴着面具。能够使动几位中常侍,偏偏还要掩藏身份,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要在永巷做的事绝不能泄漏分毫。
众人加倍小心,眼睛都不敢乱看。一名内侍伏身禀道:“禀上官,北宫历年被打入过永巷的妃嫔宫人,共一千三百七十人,如今尚存二百六十一人,按单常侍的吩咐,小的已将其尽数召至巷中。”
戴着面具的大人物点了点头,然后穿过人群,踏入巷内。
巷子正中是一处圆形的空场,此时已经按照吩咐事先摆好坐榻,铺好锦垫,旁边还放了两只熏炉,用来取暖除秽。
程宗扬走到榻前,撩起大氅,拂衣坐下,隔着面具往下看去。
数百名女子鬓发如云,黑压压跪成一片。最前面一名美貌的少妇,正是董昭仪。先帝内宠极多,有名份的妃嫔便有二十余位,然而此时尚存的不过三五人而已,自董昭仪以下,尽在此地。
董昭仪先时也曾被打入永巷,吃过苦头,一来年轻貌美,二来屈意奉迎,被当时的永巷令吕冀开恩,赦免放出,今次不知为何又被召来,心下不免忐忑。
意识到扫来的目光,董昭仪扬脸露出一个媚笑,红唇却禁不住微微发颤。
那人开口道:“我这次来永巷,是奉两宫之命巡视传谕。天子驾崩,新君继位。皇后不日将移居永安宫。太后与先帝一众嫔妃,移居长信宫。皇后下诏,天子登基,大赦天下,永巷的罪奴一并赦免,复其旧位。”
下方静悄悄一片,所有人都不敢作声。
“其二,太后听闻原永巷令吕冀罔顾国法,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