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程宅门前的长街依然禁卫森严。
几行灯火从街巷中出来,居住在宣平坊内的郑余庆、严绶、高霞寓等官员已经启程上朝,路过十字街时,纷纷避让。
仇从广一去不返,张承业莫名之余,只得将此间原委禀知自己的顶头上司,观军容使鱼朝恩,却一直末得回音。
五更将尽,坊外传来辘辘车声。
无论守卫整日的神策军,还是秦汉晋宋等国护卫,都警觉起来。
一辆载满经书的马车沿街驶来,接着是一辆香木大车。
身着御赐紫袍袈裟的窥基大师盘膝坐在车上,左手握着禅杖,头戴一顶七宝法冠,冠侧的飘带在寒风中猎猎飞舞。
车马两旁,十余名黑衣僧人双掌合什,他们头点香疤,脚踏芒鞋,虽然衣物单薄,但在隆冬天气里仍毫无寒意,此时躬着身疾步而行,只听得一片沙沙的脚步声。
张承业领着神策军迎上前去,在车前拜倒,“内臣张承业,拜见法师。
”“圣上有旨。
”一名年纪老迈的内侍从车上下来,手中托着一封黄绫诏书,尖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程侯不豫,忧心不已,着命敕造大慈恩寺主持,窥基大师前往探望,所至之处,如朕亲临。
钦此!”张承业认得那老者是刘贞亮,昔年也曾是权倾朝野的权宦,因帝位更易而被逐渐削夺权势,如今只在宫中担任一个养老的闲差。
不过他行事向来稳妥,当权时对下属多有恩泽,在宦官中算得上德高望重,由他亲自传诏,可见圣上此事的在意,因此不疑有他,当即命军士让开道路。
只不过神策军肯奉诏,不代表别人也愿意。
后面几班不同服色的武士挡住去路,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童贯冻得脸色发青,仍努力挺胸,作出威严之态,喝问道:“都后半夜了,怎么这会儿过来探望?”刘贞亮换上笑脸,“今日朝会,圣上有意请程侯上朝,厚加封赏。
时辰有些紧,只得仓促些了。
”常驻长安的汉国使节刚刚被人叫醒,带着怒气道:“程侯乃是我汉国重臣,哪里需要旁人的封赏!”刘贞亮趋近一步,低声道:“奴才听说会依照汉国的前例,给程侯实封,以示汉唐两国和睦之意。
”童贯与汉使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的惊愕与窃喜,然后默契地往两边让开。
“不可!”来自昭南的囊瓦毫不通融,带着一帮身材矮壮的武士挡在车驾之前。
“所有人,全部退后!”囊瓦腆着肚子指斥道:“五更还没过,尔等便来打搅程侯?有没有点眼色?都给我等着!”刘贞亮人老成精,被一个外使喝斥仍笑容不改,低声下气地说道:“敢问贵使,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起码等天亮吧?到辰时再说!”“到辰时还有一个时辰呢,朝会都开始了。
”刘贞亮趋近了些,小声说道:“天寒地冻的,让窥基大师和这么多佛子等着也不合适,是吧……”说着他微微侧身,挡住众人的视线,往囊瓦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若是让别人看见,只怕会以为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
要知道唐国的宦官都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
平常给宰相传旨,宰相都得备好赏金,若是不肯贿赂传旨的太监,连皇上的圣旨都见不着。
也就是这些昭南人不懂行规,才闹出这样的笑话。
偏偏这钱刘贞亮掏得心甘情愿,囊瓦收得理所当然。
囊瓦掂了掂份量,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然后摆了摆头,示意众人过去,低声道:“程侯爷一整天都没露面,可末必肯见你们。
”拿了钱,他倒是好说话,还好心叮嘱了一句。
窥基坐在车上岿然不动,身如铜鐘,宝相庄严,神情高深莫测。
只有他知道,所谓的厚赐,只是子虚乌有,刘贞亮手中那封诏书更是空无一字,眼下用来打发张承业等人足够了,至于事后被揭穿——今日之后,只怕也没有什么事后了。
打更的梆声响起,五更已过。
卯时初,那名老内侍拾步上阶,叩响了程宅的大门。
与此同时,大明宫丹凤门外,无数灯火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待漏院,刚刚度过上元假期的官员们彼此揖手寒暄,笑语宴宴。
由于不是大朝会,一众亲王与各方使节并末出席,来的多是身着朱紫的朝廷高官。
段文楚也在其中,他面色憔悴,手中握着上朝时奏禀用的笏板,上面却是一片空白,末着一字。
离宫门开启还有半个时辰,一辆马车驶至丹凤门前。
随行的小内侍跑过去说了几句,紧闭的宫门随即打开一线。
仇士良打着呵欠下了车,众目睽睽之下,径自往宫内行去。
大门打开,一张带着青斑的兽头伸出来,铜铃般的巨目一闪,然后“呯”的关上门。
满脸堆笑的刘贞亮刚凑过头去,险些被门板拍飞,张承业赶紧扶了他一把,小声解释道:“这门子是个野人,不通礼数,不管谁敲门,都得送一只羊。
没羊就甩门。
”另一边神策军的军士牵了羊羔过来,龇牙笑道:“承惠!十枚金铢!”刘贞亮认出这是仇士良的人,黑着脸花重金买下羊羔,然后再次叩门。
青面兽一把将羊提起来,当着他的面一口咬下羊头,在口中嚼巴着,一边斜眼睨视着他。
刘贞亮赔笑道:“咱家奉命前来传诏,还请尊驾通禀一声。
”青面兽“呸”的一口,吐出一对羊角,然后将沾满羊血的大手在屁股后面擦了擦,伸到他面前。
“这个……”刘贞亮为难地说道:“奴才奉圣旨而来,须得侯爷亲自出面接旨。
”青面兽看向张承业,张承业点头道:“朝廷的规矩确实如此。
”青面兽胸口鼓起,接着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大吼,“贾先生!有个光下巴的老头,还有好些个光头的秃子,说要纸!”仇士良对那些官员的目光毫不在意,咱家是皇上的家奴,屋里人,回宫就跟回家一样,要不是昨晚想逮田令孜,宿在宫里也没人说二话。
刚入宫门,便有自己的干儿子郄志荣领着一帮义子义孙在里面迎候,里面还有几个王守澄的义子。
见仇士良进来,那些内侍笑得脸都裂了,殷勤地簇拥着仇公公上了肩舆,小跑着直趋内朝。
仇士良半闭着眼睛道:“从广呢?”郄志荣道:“大哥在宣平坊,忙程侯那边的事。
”仇士良哼了一声,“能忙到这会儿还不见人影?八成是在教坊鬼混吧。
”周围传来几声低笑。
唐国宦官地位极高,虽然不能人道,但一点不耽误这些太监娶妻纳妾,封妻荫子。
总之,官员们该有的待遇,宦官一律都有。
官员们没有的特殊待遇,宦官们也有。
尤其是仇从广这样的宦官子弟,逛青楼,混教坊,都是常事。
“从源呢?”“三哥昨晚就出了宫,说是去王府办事。
”“混帐东西!”仇士良一阵光火,以仇从源的身份,去见博陆郡王,连口茶都喝不上,最多见一面就该滚了,哪里用得着一夜?让他坐镇左神策军,他就是这么坐镇的?仇士良气怵怵道:“从渭呢?”“四哥在东内苑守着。
”仇士良容色稍霁,兵符在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