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谓道:“特大师还在寺外贴了张文书,要追查窥基入魔的原委,说原大慈恩寺僧人都有嫌疑,限他们三日内自行回寺,一经查明,就要送到蕃地的深山里头苦修。
那些僧人当即散了一半,剩下的有些去找义操,有些去找观海,只有几个头铁的还在替窥基叫屈。
”一夜之间,原本执唐国佛门牛耳的窥基便树倒猢狲散,大慈恩寺这座唐国第一名刹就此易手,被蕃密的释特昧普鸠占鹊巢,简单得如同一场儿戏。
不过程宗扬知道,唐国佛门一夜变脸的动荡,并非佛门式微,或者释特昧普的阴谋有多高明,最根本的缘故,在于窥基对大孚灵鹫寺传承的公然质疑。
而在这一点上,入魔的窥基反倒是对的。
一手缔造十方丛林的大孚灵鹫寺,真就是披着佛门外衣的邪魔。
即使没有释特昧普的贪婪,也不可能化解,迟早会引发佛门的冲突。
可惜窥基的质疑使他转投了蕃密,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里,说不定这个坑更可怕,只能祝他自求多福了。
程宗扬摇了摇头,一边喝着汤,一边听着铁中宝等人的闲聊,这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怎么回事?昨晚大慈恩寺内乱,你们也去抢了一把?”铁中宝竖起大拇指,“贾先生真厉害,老铁我是服了!那些光头一路召集了上万人,气势汹汹的,贾先生一招那个什么……祸水东引!反过来鼓动那帮人去抢寺庙。
好家伙,一呼百应啊,满城都乱了起来!”程宗扬捧着碗懵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字,“干……”老贾还没事人儿一样说不知道,和着城里的事全是他搞出来的?这得造多大孽啊?程宗扬坐不住了,把碗一丢,“南八!跟我出去看看。
”铁中宝赶紧喝完汤,“程头儿,我也跟你一道去!”独孤谓一直提着心,虽然京兆府和刑部都没把他当自己人,但长安城乱成这样,到底放心不下,闻声立刻放下碗,紧跟着出来。
长安鹏翼社三名老兵,净空受伤,任宏出去打探消息,杜泉正在宅内,当即与郑宾等人一道套鞍备马,整顿出行的物品。
外面汉晋等国的护卫还在,谢无奕虽然浪荡,待下倒是大方,一大早便让石府的管事石越烹羊宰牛,准备了酒食,这会儿护卫们都喝着汤,充饥驱寒。
汉国驻留长安的使臣死在窥基弟子手中,童贯倒是幸运躲过一劫。
他昨晚胡乱睡了一夜,早早便起身在门外候着,见程宗扬带着人马出来,立马把碗一丢,匆忙跟上。
宣平坊有一众护卫在,还算平安,向西出了坊门,昨晚声势浩大的僧众已经不见踪影,能看到对面永宁坊的坊门被烧了半边,沿街家家闭户,人人自危。
程宗扬没有进坊,直接沿大路往北,途经亲仁、安邑、宣阳诸坊,乱象愈演愈烈。
尤其是邻近东市的宣阳坊,本是京兆府所属的万年县衙所在,京兆府少尹罗立言带着属吏作乱,连带着长安、万年两县的县衙也遭了殃,县令、主簿都被神策军抓走,衙门被砸得稀碎。
堂堂县衙遭了兵灾不说,昨晚周围的无赖们聚集起来,打算抢夺东市那些有钱的店铺,却被商贾们联合起来,带着保镖和佣兵们打退。
那些无赖吃了亏,跑到相邻各坊抢掠,眼见着以往如同鬼门关一般的县衙如今空无一人,忍不住又去抢了一把,顺带点了火,将衙门的卷宗付之一炬。
结果火势一起,整座衙门都没保住,这会儿已经被烧了个精光。
街上行人绝迹,偶尔有内侍领着神策军的士卒路过,看到队伍前方汉宋两国的旌节,也无人过来盘问。
向北的平康坊青楼遍地,是长安有名的销金窟。
城中大乱,此地也不免岌岌可危,好在他们的青楼生意平日里免不了与地痞们打交道,无非是拿出大笔钱铢来破财消灾,倒不至于被烧杀一空。
程宗扬以商人自居,来长安之后,连日在各方之间周旋,居然还没有进过长安城闻名遐迩的东西两市。
此时东市大门紧闭,戒备森严,看起来比自己那边的防卫还严密些。
再向北,崇仁、胜业、永兴诸坊都是一副劫后的残破景象,东侧的安兴坊同样也遭了火灾,这会儿还有青烟末散。
路过坊门时,正遇到一行人马从坊中出来。
披着貂裘的鱼朝恩端坐马上,神情肃然,不苟言笑。
程宗扬勒住坐骑,等鱼朝恩到了面前方才拱手,“鱼公公。
”“原来是程侯。
”鱼朝恩道:“紫姑娘可好?”鱼朝恩口气平淡,就像拉家常一样,但此言一出,程宗扬却仿佛感受到山岳般的压力,呼吸都为之一窒,勉强道:“有劳公公动问,还好。
”“殇老狗就这一根独苗,小心些吧。
”鱼朝恩说着策马而行。
程宗扬心头发沉,姓鱼的死太监是什么意思?明示他跟黑魔海的关系?暗示小紫出了意外?还是说,他拿小紫来威胁自己?正疯狂转着念头,鱼朝恩又策马折了回来,带着一丝无奈道:“别多想啊。
咱家是怕大祭的事出了岔子。
姓殇的作恶多端,保不定谁盯上紫姑娘了呢?”程宗扬点了点头,“多谢鱼公挂念。
”“长安城八方风雨,难得平安。
若是无事,还是早些离开吧。
”鱼朝恩说完,重新折而向南,与程宗扬等人背道而行,渐行渐远。
程宗扬打马而行,一边摊开手掌,在胸口抹了一把,擦去掌心的冷汗。
跟鱼朝恩对骑而谈,不戒备是不可能的。
他一直没看明白,鱼朝恩在这次宫变中,到底扮演的什么角色?他那个便宜侄女,风流女道姑鱼玄机,又藏的什么玄机?还有郑注,作为李昂最信任的大臣,郑注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怂恿李昂诛宦,却在最紧要关头泛舟河上,跟杨玉环扯了一堆不着边际的淡,有这么闲的吗?更别提齐羽仙那贱人,这种事她们怎么可能不插上一脚?程宗扬猛地勒住马,坐骑发出一声嘶鸣。
童贯立刻拔剑,左右虚舞作势。
铁中宝握住刀柄,警惕地望着周围,南霁云和独孤谓各自勒住坐骑,游目四顾。
程宗扬缓缓吐了口气,却是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宁坊。
三日前的那个夜晚,自己就是从此处狼狈驶入坊中。
郑宾驾车,韩玉、戚雄等人护卫在侧,还有临时加入的石家护卫,曲武和范斌……程宗扬一言不发地勒转马头,踏入大宁坊。
一路行至十字街心,然后转而向南,临近坊门处,再转而向东。
“是这边吧?”独孤谓点了点头,“是。
”他指着旁边一堵短墙,“大伙儿就是在这里分头走的。
”程宗扬下了马,一手扶着短墙,立了一会儿,然后往北行去。
韩玉、曲武等人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却已是生死两隔。
还有范斌的重伤,惊理的断腕,泉奴的失踪……路过空置的岐王府,独孤谓也不禁心头五味杂陈。
他就是在这里和程宗扬换了衣冠,冲出去显露行踪,然后被人抓到,下了京兆府的大狱。
原以为此番性命难保,就算不死,也会免官去职,流放千里,自己奋斗多年仕途到此为止。
却不料一夜之间,天翻地覆,好端端办差的同事成了乱党,京兆府自少尹罗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