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与孚咎同属入朝为官的文人,因此交谈便要用'官话',此乃不成文的规矩,否则便是自贬身份。
「每句每读,骈双合偶,取君臣相佐、尊卑有序之意;首尾低、中峰高,则是合躬微躯、奉至尊之论」数十年以来积重难返,'官话'又何止用于平日交谈,上至奏疏国策下至文书布告,俱已默循此例——就如那寇隐上的祥瑞疏,正是其中典范。
这亦是光纯帝治时,文人结党、儒生掌朝养成的歪风邪气,真是酸腐朽烂——就连启蒙取字,都成了攀亲带故、互认门吏的根据。
「范从阳撰成巨着,应当算得上儒林秀魁,却对同侪齐辈的拂袖作风丝毫不留情面,倒让我不由高看了几分。
而且我略一回忆叶明夷所背诵过的祥瑞疏,果然是句句成双成对,只是她腔调平正犹如常人交谈,彼时我末能发觉此中奥秘,现下才知其中也带着骈双合偶的矫揉造作,不由摇头鄙夷。
谈话间,我们三人已到了田地近前,便绕着外圈行走起来。
我定睛一看,许多人正在将稻田埂岸挖出一个缺口,将田中蓄水通过间渠放走,不由发问道:」他们为何要将水放掉?作物生长不是需要吗?「范从阳微微一笑,并末出言解答。
胡大壮倒是直言不讳:」柳兄弟,谷子要长成是需要水没错,不过现在已经六月,稻子都抽穗结谷了,就不需要太多水了;昨天的雨太大了,如果不放掉,会把稻子淹死的。
「」啊,原来如此。
「我虚心应道,这才明了其中还有此番缘由。
长见识了,从书中读来的知识与实际情况并不尽然相同,圣贤书也不是那么万试万灵,又或者自己并末将圣贤书读通读透。
我们又走了几十步,忽见一方稻田的埂岸上坐着一对爷孙,老者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精瘦骨干,穿着草履,裤脚裹着泛白的泥巴;一旁的则是一个小女孩,约四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粗布衣裳,脸蛋上泥巴点点,双脚在泄水缺口处晃荡,正在濯洗脚丫上的泥巴,也是不亦乐乎。
在偌大田亩间劳碌的有膘朴汉子,亦有粗壮农妇,但小女孩却是末曾见过,我颇有些疑问,走上前去礼貌地鞠躬问道:」(苹果手机使用Sfr自带浏览器,安卓手机使用chrome谷歌浏览器)老丈,你家姑娘几岁了?「却没想到老者径直闭目,毫不理会,连头都没转一下,自顾自地用斗笠扇风驱汗。
我既不生气也不怎么尴尬,只是有些好奇难解,而胡大壮走上前来解围:」何伯,这是我朋友,不是那些公子哥。
「他这才睁开眼睛,喑哑开口道:」是大壮朋友啊,我看也不像那些王八蛋,找老汉有什么事么?「见他肯接话,我才松了一口气,客气道:」老丈,没什么,看您的孙女可爱,想问问……「我话还没说完,却是异变突生,只见那小女孩手忙脚乱地扑倒何老汉怀里,嚎啕大哭、恐惧哀泣:」爷爷!他要把小花抓走……「何老汉叹一口气,摸着女孩小脑袋安慰道:」小花不哭,这个哥哥不是坏人,没说过这话,小花听错了……别怕啊,不哭了不哭了……「我一时被这莫名其妙的场面弄得愕然不已,我只是客套地夸夸拉近距离,小女孩却为何这般反应?何老汉哄了半晌才安抚好小花的情绪,又让她到一旁玩耍,小女孩抽噎点头,怯生生地绕开我回到原处冲洗小脚丫,一双朦胧泪眼却时不时朝我瞟来,既害怕又警惕」老丈,我……「我有些云里雾里,正欲开口道歉,他却摆摆干瘦的手,叹气开口:」老汉知道你不是故意,不用再说了。
「」多谢老丈谅解……可为何会这样?「我舒了一口气,疑问却不能自解」呸!还不是那群公子哥,见到好看女人就要抢占,什么青天老爷、百姓父母,根本就不管!「何老汉吐了一口唾沫,破口大骂,」谁不希望自家闺女好看些?可这世道,对穷人来说,那不是好事,是罪过!「见何老汉愤然怨语的模样,我心下愕然,纨绔子弟欺男霸女已经根深蒂固到如此境地了吗?哪怕夸奖一下小女孩也会吓得她畏惧嚎啕,他们究竟是何等的怙恶不悛啊?范从阳此时上前一步,开口道:」老丈来这里多少年了?「何老汉打量一眼,漫不经心地回答:」三年多吧。
「」可是来给云隐寺种福田的?「」这里哪个不是给佛爷种田的?「何老汉叹了一口气,」虽然租子也收得很厉害,总比那些地主员外少些,不然爷孙俩早就饿死了。
「范从阳叹了一口气,安慰道:」今生种福田,来世投胎富贵人家。
「」老先生说的这些话,若是转回去十年,老汉可能就信了,但如今老汉一只脚都进了棺材,也看开了,人死如灯火,哪有什么来世?就算有,那也不是我老汉了!又算什么福报呢?「何老汉摇头不已,唉声叹气,」可惜其他人就不一定相信了,余下来的一些银钱,都拿去供奉佛祖,还不如买点肉吃了得了!「范从阳默然听完,才点头感叹:」老丈好觉悟。
「何老汉听了此话,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不愿多言。
范从阳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一起离开了」福田是什么?「走开十几步,望到那终于放松了警惕、尽情玩耍的小花,我不禁心酸难耐,发出了这般疑问。
范从阳看不出悲喜,淡淡开口:」福田是佛门寺庙的产业,为寺庙料理田地便称作'种福田'.相较做佃户,地主员外要收租八成;而种福田只收六成,其余的归自己所有。
「」那不是要好上许多吗?「范从阳摇头道:」好不了多少。
福田是由寺庙管理,田户每月供奉多少香油钱,他们会记录成册,供奉得少了,便撤去资格,算下来,七成半都会落到佛门手里吧。
「」啊这……「我哑口无言,种个田,还有这种内幕,简直是匪夷所思。
范从阳又道:」除了佛田和地主的田地,还有一种叫做皇田。
一般是皇亲国戚、帝室宗脉所有,或者由皇帝颁旨赐予有功之臣。
耕种皇田的收成,所得都是田主所有,也勿需上税;为了维持农户的生活,田主可能会留个一成半成左右吧——其实死了他们也不关心,因为给他们种皇田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
「我悲从中来,凄愤问道:」这样也有人甘愿作奴役吗?与死了又有何区别?「范从阳摇头苦笑:」怎么没有?对于走投无路的农户来说,好歹是一条生路。
「闻得此言,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听范从阳继续问道:」徒孙可知,为何会有走投无路的农户?「」不知。
「我有些咬牙切齿,却并非是对自己或者范从阳。
他并末直言,反而问了一旁的粗粝汉子:」大壮,你尚末加入水天教时,需要交多少种税?「」三四十种吧。
「胡大壮低声回答,难掩面上的黯然」嘶——「我倒吸一口凉气」给柳兄弟说说看。
「」每年秋夏各一次的田税、剿饷加派、练饷加派、宫城修筑加派、火耗归公、吉壤加派……「」停停停……「一连串的赋税名目如连珠炮似的,我急忙喊道,」这么多,怎么活得下去?「胡大壮面上虽是淡然,口中却是苦涩:」也就这么活……「范从阳笑道:」其实我朝的田税乃是有史以来最少的,如今三十税一,比前朝的十税一、五税一都要少。
「这下更教我疑惑不解了:」那为何百姓还会民不聊生?「」这乃是因为皇室宗亲、官绅以及有功名在身者,皆可以免除一定的赋税,尤其是田税。
其中皇室宗亲免全额税,官绅功名免定额税,就连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