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稳婆架着重枷从椅上起来走了几步,黥钰哪还不明白这『铁生莲』中奥秘,这分明是化用史书中 「步步生莲华」的典故。可怜自己一介黥了面的罪女,又怎堪与那位深受宠幸,以至于君王要「凿金为莲华掷于宫室」的贵妃相比,充其量是个祸水误国的「妖妃」罢了!胡思乱想间,罪女小姐也是被稳婆们拖拽出了县牢衙门,像头出栏牲口似的带到了街面上。此时晌午过半,道路两旁自是人声喧沸的,听闻有游街看,有闲暇的看客们一早便去对街茶楼食肆寻好位置摆下了酒水 ,就是寻常百姓,这会儿也放下了手头活事,挤在道旁维持秩序的衙役身前聒噪起来。
呜这么多人看着,当真是当真太辱没了!
哪怕不是头一回游街,黥钰内心深处那贵族小姐特有的极度羞耻感还是「嘎吱嘎吱」爆燃起来。曾几何时,这些个黔首连仰望自己都不敢奢求的,一顶软轿,一架三乘华车,十几柄羊氏门客的佩剑就能将继承人小姐与外头那个狼藉世界完全隔绝开来。当初挑着帘子,兴致勃勃向外偷瞧的她何曾想过,自己会坠入同辈耻于谈论的「污浊」中 ,并且永无翻身之日 ?
「严管罪女黥钰带到!」
羞恨无比地垂着小脑瓜,妄图「披发覆面」却因髡剪无从遮羞的黥姑娘,终于也是被牵到了县衙正门两座石狮子中间——也正是游街之旅的起点。亦直到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发现,这遭「亮相」可不是她的独舞,分明还有一位伙伴儿呢!
「你们这些个狗厮贼生养的」
说话含混带着水声的,同样是位正值芳年的明艳女子——不过与小脏鬼黥钰不同,这位无论脸庞还是半丝儿不挂的娇躯都是清洗得格外素净。砚台余墨般浓黑的髻子打理得齐整服帖,就连脑后的麻花辫子都是涂过一层糨煳定了形的,随主人挣扎直愣愣甩动着。
看身形,女子年岁并不长出黥钰许多,然而那张泌着香汗的俏脸却是透着一股已为人妻,或者说经受了长久清苦日子打磨的成熟美 。脸型是南国女子中常见的菱角脸,眉弓上挑太阳穴内收,历尽柴米油盐后洗脱了少女青涩,却是多了几分不屈服的别样韵味。只可惜,原本微有丰润的肌肤却是因长期牢狱生活瘦削下去,俨然一位深陷囹圄的姣美小妇人。
一对淘米浣衣的白净臂腕,不出所料是箍绑地死死的,却没有交缠反拧到背后,而是宛如鸟隼展翅般高高平举,固定在一根大腿粗细的横木上。横木中间打孔,顺出一络麻绳系在小妇人脖颈,迫使她再如何疲惫也只能将这根沉重粗糙的横木扛在背上。
不像黥钰这般「武装到牙齿」,小妇身上拘束相比之下堪称匮乏:除去腰间牵引用的绳套,也就只有拴在脚踝之间那不足两掌长短,每每随她反抗紧实绷直的绊脚细绳。黥钰打了个冷颤:浆硬发辫、赤身露体、还带着这般不吉利的绊脚索子,便是稚嫩如她也隐隐明白过来,这分明是游完街就要喋血刑场的女死囚!
「杀夫当斩女犯董小春」——这小人妻后颈上插着的亡命牌也是证实了她的猜想。许是被她出现扰乱了心神,这位董姓姐姐反抗乱扭的步子也慢了半拍,终究是被衙役按倒在了地上。
「这董李氏果真性烈得紧,羁押这些时日还生龙活虎——且给她料理妥当了!」
好似掰折了莲叶般,女死囚发出脆生生低促促的一声惨叫就没了声息。黥钰眼见那瓮江衙役将她粉嫩唇茓掰开,硬将一根拳头粗细的圆头木杵攮了进去。另一边也没闲着,直接用拔舌钳扯出口中那条软肉 ,把一只带环的铜铃铛穿肉钉了上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
「待斩罪女董小春带到,出喜!」
全然不顾女死囚刚被钉穿了舌尖,还在边淌着血边惨叫,瓮江这些衙役便粗暴地提起她腰间牵引绳走起来。黥姑娘何曾见过这般残忍景象,吓得瑟缩合眼,却也不得不赶紧发扬一位大赵女囚该有的自我管理意识,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当然,她不想跟也是不行的,误了这游街大事,裴子鸢的竹片拳脚皮带可不会怜惜!
竟是与死囚一道游街么哪怕知道自己不会被跟着当众处斩,黥钰心里还是毛毛的——或许还有些许庆幸。游街时总是要被指摘辱骂,甚至群起欺侮的,有这么一位姐姐「分担火力」,自己这遭总不至于像先前那几回般被刮去半层皮罢
「罪女董小春,与夫结缡三载,素本和睦。奈何生性善妒,不敬尊长,吵嚷忤逆,后因口角怀愤在心,竟以纺车排锤毙杀亲夫,藏尸亡命!今拘捕到案,依妻殴夫之期亲以上缌麻以下至死律,判斩监候,而今当即明正典刑!」
「罪女黥钰,本是名门之后,未感恩荫,不思报国 ,反阴结盗匪谋行窜乱之事,并有私造官府谕令骗粮开仓之实,狡玩诡计,跳梁犯上,其心可诛!况此罪女倨傲之至,竟仰仗身份抗拒马快拘捕,咆哮公堂拒不伏罪。可见其罪罪愆较之虽轻,凶顽轻慢之心却是尤甚!」
「比照通贼谋逆枭首示众律拟斩 ,蒙圣恩准其减等,改为黥面流配两千里,酌发苦陲关为狗 。念此女殊为狂悖,不用重刑不足以为用,特加判铆箍双足 ,枷锁其手。视其反省成效,再备以铁鞋、乳枷、贞锁、辔头等戒具 !」
「此二女,皆是无孝无忠,不守妇德之至。既挟凶挟忿,全无廉耻,朝廷便只得量予从严,将她等押行绕城,以示惩创,戢其泼悍之性 !冀我县大小妇女凡有奸性贰心者,观其丑态,儆其效尤,务必以董、黥为鉴,力挽积习!」
随行衙役敲打着铜锣,扯着大嗓门喊完这一通便轻车熟路躲开,这便是发出了默许百姓们动手的讯号。转眼间雨点般的瓦砾就打四面八方飞掷过来,简直砸得两位女囚无处可躲——黥钰登时意识到自己判断错误,比起寻常的民女杀夫,自己这案情身份自然更有戏剧性 ,也更具吸引力,这哪是分担火力,自己俨然已反过来成了这陌生姐姐的「挡箭牌」!
「砸死她!」
「不要脸的恶女人,快些死了便是!」
「怎还有脸苟着性命?」
「两个骚货啊!」
真游过街才知道,话本里那些丢鸡蛋菜叶的桥段是如何的书生臆想。老百姓丰年都有揭不开锅的时候,便是这些东西臭了,又怎会丢在她们这些比畜生还低贱不知多少的女犯身上?喂猪也比这般浪费强些!为眼前两位姑娘准备的,只有豆包大的碎瓦土块,砸到头上锥心的生疼!
这时候木枷反而成了维护她的最后一道防线,终究还是有几分小聪明的,黥钰心知避无可避,便只得将「文房四宝枷」扬起,当做面橹盾似的抵在身前,虽是滑稽无比,却总归是避免了被瓦石划破面皮,甚至砸瞎双眼的下场。走在前头的董小春可就惨多了,她可没有这种用料厚实的戒具护身,顿时被砸得头破血流痛唿出声。偏偏舌尖又被穿了铃铛,连句完整话也说不得,越是焦急地呜咽张口,越是只能发出当啷当啷的铃响。
可逃过初一逃不过十五,不等黥钰姑娘庆幸,脚上那双「铁生莲」却也跟着发了力。被紧紧箍着折磨久了,她那对精心呵护了十几年的玉足儿早是踮得酸痛欲裂了,不光如同踩在一座小山丘上那般疲累,还需时刻提心吊胆担心一个没踩稳打滑跌跤——在这时候摔倒,可没什好心人上来扶你,大伙都巴不得你大为出丑呢!
「咔哒刷拉咔哒刷拉」
顶着脚镣和高跟的双重限制,黥钰几乎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气苦苦支撑。也亏她学清商袖舞时下了几分苦功,能靠着惊人的平衡能力颤巍巍跨起碎步。然而屋粉偏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