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旭揉揉眼睛。雾化,失形……或从根本上改变了型态,总之披甲异虫在少年眼里,忽然化作一团朦胧氤氲的漆黑烟气,像极了那两枚针尖大的无机质眼里的黝黑虚无,被狠狠闭口的铜色巨蜈吸卷一空。
胜利到手的毒物王者泼喇喇地卷甩长尾,猛然转向一旁的赤蛇,密密颤动的百足令人浑身发毛。
夸耀胜利的雄姿仅维持了一瞬,铜蜈那高高昂起的、利铲似的狰狞巨颚突然不动,长身僵直,贴地的腹底发出红光,映出一尾眼熟的细小虫影,似乎在腔壁里吸啜悬囊一类的器官,铜色巨蜈迅速地衰弱下去,最后一动也不动。
就算是最讨厌蛇虺蚁虫的长孙旭,也知这模样绝对是死透了。
狱龙穿破巨蜈的背甲,浑身沾满和玉函融浆近似的白稠液体,自非蜈蚣之血,而是自狱龙的甲隙间泌出。蜈尸上的破孔一沾到白浆,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快到组织来不及好好成形,堆成结瘤般的凸起。这还是在死体上的效果。
长孙旭觉得老恶心了,原来狱龙竟喂自己吃了一把分泌物!你他妈这是射在我嘴里的意思么?转瞬会意:神话毕竟依据现实编撰出来的谎言,那些关于狱龙可疗肌愈骨、起死回生的传闻,正是来自这个极不讲理的增生效果。
心念微动,反手一摸背门,果然摸到三道棱凸扭曲的肉疤。
好嘛,射嘴里不够,后背位再射一回是罢?你他妈是不是姓耿啊!
辰字号房凑钱让耿照去“满园春”那回,就是长孙旭给出的主意。小闲姑娘几乎是流影城这帮弟子学徒最心仪的理想典型,个个是又馋又高攀不起,哪知道耿照一副老实模样,花一次钱居然射了三次,最后一次还是后入!听得长孙旭气都不打一处来,坚持给起个“耿三炮”的浑名,最后在耿照苦苦哀求下才没付诸实行,勉强能在流影城夹着尾巴做人。
铜色巨蜈眨眼间就没了,赤蛇终于露出一丝畏怯的模样,凭着蛊域毒魁的丰富战斗经验没敢先逃,以免为敌所乘,也算极有灵性。反而狱龙像是用尽了耐性,爬出蜈背闭合破孔后,径直扑向赤蛇,赤蛇发出嘶嘶威吓长颈后仰,巨躯筛子似的发抖;末了自知无幸,忽然一静,恶狠狠地张口咬向敌人!
狱龙再度化烟,自蛇首上的诸孔窍窜入,蛇颔下约莫七八寸处突然大放光明,赤红的光芒透出层层蛇躯肌理,与铜蜈不同的是:赤蛇剧烈地扭动起来,长尾打得林间飞沙走石,似乎极为痛苦;发光的部位里,可见狱龙的影子咬着一枚悬胆似的物事,这点倒与前度相同,片刻之后红光消失,赤蛇巨大的蛇首“砰!”一声侧倒摔地,几乎砸出一枚小坑,放光的那段身躯明显变成了灰白色,表皮龟裂萎缩,然后才又被狱龙白浆那异常的增生能力修补成扭曲可怖的凄惨模样,赤红的身体起伏颤抖,明显被折腾到出气多进气少,求生不得,求死亦不能。
长孙旭忽明白狱龙在干什么了。
它两次所咬住的悬胆模样之物,是毒囊。这尾小虫似乎非常不喜毒质,察觉到毒性便予以“净化”,长孙旭的背门爪伤就是这样被狱龙治好的。它清除掉其他生灵身上的毒素,意欲何为?
少年没想到答案来得如许之快。
赤蛇一颤,又扭动着奋力昂起,沙沙沙地游弋到长孙旭附近,却非是冲少年而来,而是以蛇躯缠住一棵碗口粗细的直硬树干,仿佛要把体内的异虫挤出来也似,直到身躯前半的中段再放红光,狱龙的身影绕着一枚桃状的鼓动物事飞转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地缠将上去,如觅新巢,动着的影子看起来特别欢快。
——那是……心脏!
红光蓦地大盛,到了有些刺眼的地步,炽亮当中已不见异虫形影,蛇心却一霎暴胀起来,咚咚咚的鼓动声宛若擂鼓,震得长孙旭鼓膜疼痛。忽闻“喀喇喇”的刺耳碎裂声,竟是自蛇躯所缠的那棵树迸出,木屑猛然喷溅着,令人怵目惊心。
赤蛇不再挣扎乱扭,看着像神力大增,但被狱龙寄生的心脏连外部的长孙旭都看得出极其不妙,鼓动的声响、频率乃至劲道无不急遽攀升,原本鲜黄色的邪恶蛇眼如今迸出红光,赤蛇张嘴吐信的模样仿佛沉醉于体内无尽的力量,朝一旁的长孙旭转过狞恶蛇首,露出睥睨猎物般、既轻蔑又残忍的“表情”——长孙旭没想过会在一条鳞虫的脑袋上瞧见这等模样。
树干啪啦劲响间,原本笔直的线条已然错折开来,绞紧的赤蛇摇摇晃晃,正欲朝下一个试刀的猎物——长孙旭——扑来,“砰”的一声巨响,蛇心连同大半截的身躯突然炸开,漫天腥臭血肉扑簌簌坠下。
一簇黑烟自虚无中凝结成形,狱龙静立于无数碎骨肉糜间,瞧着像是十分失落似的。
“净化”、筑巢、栖息……剥去了神话传说里高大上的魔物形象,狱龙同其他的飞禽走兽并无不同,灵性云云不过是出于人的想像,万物维持自身存在的驱力,其实简单到近乎粗暴。或许只有人不一样。
赤蛇是经人喂养、在炼蛊地培育出来的强悍异种,若连它的心脏都承受不了狱龙,脆弱的人体就更不消说。
狱龙是不会放过自己的,长孙旭心想。无关善恶,甚至无关好恶,这是它的本能,是造化生就出这般习性,如日升月落般理所当然。
小虫向他爬过来,跃起的瞬间化作烟雾,长孙旭不以为自己比铜蜈赤蛇更有机会,却不能坐以待毙,凭他的破烂身手闪是闪不过的,既然白浆在体内搞出真气失控,索性原汤化原食,猛朝它打出一式“干清坤夷”!
掌劲所至,半空中的披甲小虫转了个方向,斜里横跳开来,长孙旭连声“好”都来不及喊出,一抹黑气已从耳洞、鼻端,或许还有眼里钻入,他像被浓烟呛着了似的踉跄后退,连背门撞上树干都没知觉。
这就是战斗王者和半残渣渣之间的巨大分别。
不能让狱龙从气状凝回原形——这是长孙旭的第一个念头。
先不讲戕害,光是这份剧烈疼痛就能剥夺一切反制的机会和能力,但烟气型态的狱龙连入体都未让他多受苦楚,必须让它维持在烟雾的型态。
第二个关键:内力能威胁气化的狱龙。
否则它何须闪避“干清坤夷”的掌劲?直接正面突破即可。
(如果能用真气来阻碍它……)
良机稍纵即逝,长孙旭不假思索,老样子依序从第二式“而旸而雨”,使到最末式“既翦既去”,再自“干清坤夷”重头打起,一式接一式,宛若示演。
身为在运动方面既无体力又无眼力的战五渣,少年并不知这套神玺金印掌堪列当世掌功前三甲,是因为方方面面近乎完美,初始的一百零八式号称“穷尽双掌间一切攻守变化”,去繁化简为六十四式后暗合衍数,套路是绕着周天方圆击中央之一点,奥妙无穷;而长孙旭得授的卅六式则又是老人穷毕生所学,再行精炼凝缩的版本,由外修内,故有“神玺圣功”一说,早已脱出击技争胜的范畴。
长孙旭要靠这套掌法外斗狱龙,怕一招都使不完就得趴下,倚之行气,斗于经脉腑内则未必。少年深知先机一失,自己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闷着头专心出掌,全力导气行功,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直似川流的沛然真气行遍全身,一遍又一遍地拓开经脉,夯实丹田,将外物所生的异种巨力化为己有,那个感觉真是说不出的酣畅淋漓,痛快得难以言喻。
恍惚之间,似有人在耳边道:“行了,你很努力啦……好孩子!天助自助者,是为君子不息,难得、难得!”一股绵和淳正的内力透背而入,体内如大川般激烈奔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