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轸就跟陈静说过。
医生叫来家属宣告裴劲扬确认为植物人状态后,裴轸就跟她说过。
“医生说有百分之五十的机率在六个月里重新恢复意识。
”当时新婚还不到半年,两人感情正浓。
对于这种好言相劝,陈静戾气十足。
她一心相信着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她相信只要她更努力点、再努力点照料,裴俊扬一定会在这六个月的某一天醒来,然后他们继续恩爱。
她一直相信,她必须相信。
“半年以后只有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的病人可以恢复意识。
”“预后照料得好的病人生命大概可以维持6……7年,长的可以达到10年以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医生的话术也进行了更迭。
大家都默认了,裴俊扬不会再醒来了。
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十都没有选中陈静。
两年了,再听到这话,陈静就盛汤的手僵了下,没了之前的尖锐,继续盛汤,语调漫不经心:“所以呢?”“你可以有你的新生活,俊扬有我。
”陈静轻笑出声,将刚盛好的汤向前推了推,放下了汤勺,上身俯前,盯着裴轸的眼睛,说:“我该怎样能有新生活?”不等裴轸回,她继续说:“我单位每年的先进个人必是我,像贞节牌坊一样准时送来。
只要裴俊扬一天在喘气,我就得继续做好这个英雄家属,我要怎样能有新生活?”裴俊扬和陈静是同一年来的盐城。
裴俊扬当年是凭着各项第一考进的盐城公安局刑警队,陈静相比较资质就普通了许多,但借着好皮相也是在盐城市政府赫赫有名。
裴俊扬专业能力强、为人做事圆滑讨喜、工作刻苦认真,被人戏称天之骄子,大家都推测他会打破盐城最年轻支队长的记录。
天之骄子却在两年前的重大要案里陨落,被罪犯用车来回撞击五次,直到大部队到达才倒下。
然后,一睡不醒。
陈静也从当初女同事艳羡的对象,成了众人眼里的可怜虫。
人身处微势,旁人自然慷慨,社会与道德都约束着他乐善好施。
倘若那人不再令人同情,曾经切割自己资源帮助他的人又会怎么样?当陈静不再每天五点下班必须看护一个植物人丈夫时,当陈静与这个“英雄家属”的头衔完全脱离时,那些人又会怎样点评?陈静自己都知道自己这两年连升三级,和这个“英雄家属”的头衔脱不开关系,那他们背地里又是如何编排?唾沫星子淹死你。
陈静本可以做选择的,但置身事外的人永远爱站在道德至高点评判。
有些事情也就没法选择,这件事情也就只能有单一答案。
那些颁给她的荣誉有多大就有多重。
陈静只能做好献祭的圣女,甘愿付出、永远高洁。
这就是他们要的故事结尾,英雄家属永远不离不弃。
“今天休息,出去转转,放松放松。
”裴轸转了话头,不再说那事。
陈静夹了筷虾仁,瞥了眼室外,说:“今儿日头这么晒,您真心想让我放松?”裴轸听她话里还有气,不再多言,起身将自己用完的碗筷放进了水池,打算离开这烟火之地。
“日子不一定只有一种过法。
”路过陈静时,裴轸还是没忍住说了句。
陈静没再搭话,夹着餐盘里的毛豆粒,一粒一粒,终没送进口中。
初伏-戏陈静没出去。
天太热,闷得厉害。
气象表上显示的39度,但体感达到了51度。
柏油路被烤得晃眼,她出门拿个快递,热了一身汗。
陈静贪凉,不喜欢皮肤被晒时刺痒的感觉,拉着半拉儿窗帘,在房里窝了一下午。
裴轸洗完碗,继续在裴俊扬房里呆着,手里翻的还是那本黄皮《资治通鉴》。
陈静就饭前大致扫了扫,没打算再正经看一遍。
照顾植物人很麻烦,但裴轸做的很好。
裴轸每天早晚两次给裴俊扬擦洗身子,每隔一个小时帮他翻身一次,每天给他全身按摩半小时,衣物每日更换,床具两日更换。
日复一日,两年皆是如此。
裴俊扬躺着的这两年,没生过一个褥疮。
有他在,陈静需要做的事情越来越少。
时间推移,渐渐,陈静连在他旁边说那些两人的回忆这件事都省了。
周末陈静在家,裴轸摆摊的时间会提早一会儿。
裴轸走前敲了敲陈静房门,没等她应,交代了句就走了。
陈静正百无聊赖,看着投影里表情浮夸的韩剧,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听见声音便出了房门。
灶台上留着裴轸熬的蟹肉粥,陈静看着砂锅里的粥咕嘟冒泡,就觉得热,盛了碗,晾着,等晚点再吃。
又去看了眼裴劲扬,没什么异样,陈静便打算去摇椅上躺着,正好瞥眼瞧见椅子上搁着的那本《资治通鉴》,她随手又拾起继续看了起来。
裴轸应该看了不少次,同一页上面批注的笔记或粗或细、有深有浅,一看就不是同一支笔在同一时间落下的。
陈静看得不认真,目光总被正文旁的批注吸引过去,摩挲着笔锋留下的浅浅凹陷,他在想什么?史鉴晦涩,陈静阅读过几次,依然不能如白话文般一目十行,才浅浅读了数十页,夜色便沉了。
陈静正揉着眼,缓解眼眶的酸涩,手机响出了声。
是条短信,裴轸发来的,说出门着急,忘了钥匙,让她把大门钥匙压在门口地垫下,他今天会早点回。
陈静看完便熄了屏幕,没回,继续看着书。
半晌书页也没动,但陈静倒像是看得有趣,嘴角直勾着。
又过了会儿,手机又响了,这回不止响了一声,是连续的。
陈静眼皮一抬,瞧了眼又收了回来,没动作,继续读着手里的书,唇边的笑意更甚。
手机响了好一阵才停,屏幕熄了没多久又亮了起来。
陈静这次眼都没抬,任它响着,耗到对方快没耐心,才不疾不徐滑开接通。
“短信看到了吗?”裴轸声音低沉,像特意压着嗓子,陈静仿佛能感受到他说这话时喷在收音筒上的热气。
“什么短信?怎么了?”陈静佯装不知,放松刚刚正坐的身体,躺倒到了摇椅上,小腿交织,摇椅随之摆动。
“你先看短信。
”裴轸闭口不谈短信内容,促使着她。
陈静不作答,一只手维持原样,持着手机,弯起另一只的胳膊,像是在打量指甲。
裴轸没听到回答,皱着眉等了会儿,开口问:“看了吗?”陈静一双眼仍落在自己那手上,指腹来回碰着,若有似无,拇指揉搓了个来回才答道:“看了啊。
”音调柔腻,像把勾子。
裴轸滚了下喉结,待喉头润湿后才开口:“麻烦了。
”“麻烦谁?”陈静这句倒是接的快,裴轸话音刚落就回了过去。
裴轸抿了抿唇,顿挫有力:“麻烦你。
”陈静又不接话了,放平弯着的那只胳膊,手掌正落在扶手上,指尖轻点,整个人窝在摇椅里,更显懒散了些。
裴轸没等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