茱莉亚的笑容彷彿对恶作剧十分满意的顽童似地,蕴含了我不曾见过的愉悦。即使同样的笑意可以在很多人身上看到,唯独行事谨慎、甚至可以说是一板一眼的茱莉亚,是头一次在我面前展现这种笑容。看着这样茱莉亚,我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茱莉亚将硬币放在左手心上,对它做出拍掉灰尘的动作,说道:
「说出那种让人在意的话,不管对谁都很有效呢。」
我半信半疑地向她确认:
「也就是说,那枚钱币真的不是什幺怪东西?例如诅咒头髮掉光光的……」
「不是。很抱歉吓到妳了。因为妳捡起了它,不知怎地就想吓吓妳。」
我鼓起脸颊、耸耸肩说:
「是没关係。那算扯平啰?」
「扯平?」
「对啊。昨天我也临时起意想吓妳……呃,显然我不该这幺做。」
「关于那件事我也很抱歉……」
「好啦──妳说过好几次了。」
捉弄人的人反而丑态百出,真是令人难过的回忆。况且,还是为了吓认真赶报告书的茱莉亚。认真赶报告书……呜呃,愈想愈没立场。算了!事情都过去了嘛。
茱莉亚用参着一点苦笑的表情作为回应。我摇了摇手,有点犹豫是否该靠近茱莉亚,但最后还是败给旺盛的好奇心了。我动作轻巧地滑到茱莉亚身边、将脸凑到她下巴的左下方──也就是那枚钱币的地方,想看清楚币身刻划着的记号或币值。茱莉亚似乎没料到我会对钱币有兴趣,她愣了一会儿,然后动作小心地将钱币递给我。币身没有因为她刚才的擦拭变得更明亮,反倒有种愈磨擦愈晦暗的错觉。黑色污垢在硬币正反两面结成硬块,即使用指甲抠也抠不掉,不知道它究竟被放多长一段时间了。除了紧紧依附的黑垢,外层沾上的泥土也佔据了至少一半以上的面积,虽然已经变得乾硬,只要稍微用点力还是可以清得掉。
「这个东西,是我小时候在藏身的废墟中找到的。」
在我试着用小姆指的指甲抠掉背面中间的泥土时,茱莉亚补充道:
「那里本来好像是座规模不小的铸币厂。最初发现的人们在倒塌的屋舍里找到大量这种硬币,不过因为它们表面全部都被黑垢填满,外观看起来只是个圆圆扁扁的不明物体。放着连小孩子都不愿去碰,熔掉也没办法从恶臭的黑泥间取出能用的东西,所以大人们只烧了几十枚,就在呛到无法呼吸的黑烟中宣告投降。既不能做武器、也无法成为小孩子的玩具,这些东西才破土没多久,很快就被遗忘了。」
正如同茱莉亚所言,要不是她这一块硬币还能透过薄薄的污垢看出模糊的纹路,我想没有人会认为它是枚钱币或任何具有价值的东西吧。不对,万一我根本没有在谍报部见过类似的东西,搞不好还会当成垃圾直接丢掉咧。茱莉亚用她冷静的声音,就像在说故事般继续讲下去:
「当切达人最后一次被迫迁徙时,原本居住地完全被毁灭,连同那些现今被视为重要古物的钱币或设施一起。唯一剩下的,就是我带在身上的这枚硬币。不过,比起拿去做研究、考证,我比较喜欢当它是一种回忆。虽然每个人的童年大多充斥着讨厌且不愿回想的事情,但回忆终究是回忆。时间赋予事物意义,所以我才会一直带着它。」
真是深奥的一席话呀,听完以后,让我产生了似懂非懂的感觉。换做是我,也许连一点象徵性的东西都不会想要保存,哪怕只是颗小石子。时间也许赋予了存在着的事物意义,那幺已经消灭的东西呢?我把硬币还给了茱莉亚,让被自己的想法绊得有点混乱的脑袋冷静一下。
「我还是比较喜欢活在当下。」
听到我这幺说,将硬币放入口袋的茱莉亚也表示赞同。
「很像妳会说的话。不过,我也是这幺认为的。过去固然有它的价值,但是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嗯!说得好!毕竟生命不会停留在任何一个时间上。或许有些人能够同时掌握她的过去、现在甚至是未来,然而对于我这种比较不那幺聪明……好啦,讲笨蛋会更好理解……对笨蛋来说,还能把握的事物才是最珍贵的。
啊啊,又想起了那些不幸阵亡的部下们。得打起精神才行……
「即使是现在,也有好多遗憾不断在发生。」
我让麻掉的双腿悬在床舖外头伸展,十指交扣的双手也跟着往外推,四肢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酥麻。我一面发出诡异的声音,一面站了起来。
「好──打起精神!要很有精神地活下去,才对得起死去的同伴!」
茱莉亚还是用她文雅而冷静的动作起身,不过平静的声音中却多了分感情:
「是的。今天也让我们好好加油吧。」
「嗯!不管会碰上什幺事,都要一鼓作气把它摆平!」
伴随着思念与回忆燃起的干劲宛如火焰般在我的体内燃烧,热气化为游走全身的力量,让我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茱莉亚看到我热血沸腾的样子,接着笑笑地说了:
「那幺,首先就来检讨那七十九张作战报告书吧。」
七、七十九张……!
§
英格丽曾这幺说:战场上的士兵们只能选择战死或累死。战技与运气都到位的士兵往往能从最为猛烈的战场中活下来,她们肩负起巩固战线的重责大任,却也必须在幸运之神眷顾下目送身旁的同伴们一个个离开,那是相当残忍的精神折磨;相较之下,战技与运气缺一甚至缺二者就比较轻鬆了,她们毋须忍耐度日如年的痛苦时光,哪怕只是跟着大批人马围歼弹尽援绝的敌军,死神也会化为不知打哪儿来的流弹,在冲天叫喊声中宣判某人的死刑。
每每历经一场激战,总有三、五名躺在病院接受褒扬的士兵,她们可能只受了点皮肉伤甚至四肢完好,却因为精神崩溃而必须从前线退下。任何人都有其极限。拥有的实力与运气愈好,那个人就愈有可能被推上她的崩溃边缘。当急遽转变的现实来临时,正是某个人崩溃的时候。因此……
时间来到下午一点钟,快要崩溃的我总算与茱莉亚一同战胜了邪恶的战后报告书。
本来倚墙放置的矮桌被拉到地板中央,加上两张座垫、一叠报告书,準备就绪后,恶战旋即展开。
茱莉亚写的报告书几乎无从挑剔,通常我只需将她编写的一个部分看完后,补充一些事项即可。然而光是这样,就佔去了大半时间。当我看完关于战前部队调动的四张资料,茱莉亚已经把她说要更改的三张报告书都修改好,并且开始着手修改后面七十张里,将近一半让她觉得应该有瑕疵的部分。我们的工作速度非常迅速,而茱莉亚的速度说是神速也不为过。乍看之下,即使眼前有堆积如山的工作,也能在几个钟头内通通搞定。但我必须强调──这只是乍看之下。
一般人也许对这幺多的内容改个一遍、两遍就心满意足,勤奋点的或许三遍。可是茱莉亚在这六个小时内不停地修改、修改、再修改,好像怎幺改就是不满意,于是又提笔加上补充,笔尖敲在纸张上的咚咚声宛如恶魔的叫声。在我好不容易赶完七十九张报告书后,茱莉亚忙碌的修改也总算告一段落。当她笑容可掬地将满满二十一张补充资料交给我时,我整个人都瘫在桌子上,扶着发晕的额头,一边碎碎念着一边接下那来自地狱的报告书。
这额外的补充花了我的时间。新的诠释或重点被安插在逐刻淡忘的页面中,有时我得反覆看个两、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