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若兰拍了拍她瘦瘦的后背,语气带着几分懒懒的笑意:
“叫什么名字?几岁啦?在哪儿长大的?”
阿瑶低着头,嗓音轻轻的,却出奇清晰:
“我叫阿瑶,今年七岁……我爹说过,我生在北城,原来是卖豆花的。”
她说着,说得很平淡,仿佛只是在念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爹打了我娘,又砸了摊子。我们搬了三回家,最后住在城南河边,一家挤一间棚子。娘病了,没人治,过年前走了。我爹去当脚夫没回来,后来就没人管我了。”
桑若兰静静听着,没有插话,只是眼神微微沉了沉。
“有一天,有个婆婆说给我找活干,就把我带走了,走了三天,就到了这里。林婆子说我卖得不贵,还说我眼睛干净。”
她说完,就不说了。
也不哭,也不求。只是安静地低着头,把手放在腿上,仿佛那段故事不是她的,是谁路边听来的罢了。
桑若兰没有说话,过了一息,才轻轻叹了口气。
她指尖在阿瑶肩上轻轻点了一下,像是随手拨开一缕发丝,也像是在查探什么经络气息的微妙脉象。
桑若兰忽然觉得有趣。
这么小的孩子,被卖被弃被吞噬了所有温情,竟连哭都不会哭,只知道“听话”和“做事”。
她低头看着她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像风尘中出来的孩子。
“嗯……命硬,骨清,是个好苗子。”
阿瑶点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桑姨已经转身,懒洋洋地扯过半缕薄被盖住身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微微皱眉:“叫你的林姐过来吧,这房子也是碎得够厉害的。”
她挥挥手:“我得去洗个澡,这帮姑娘长时间不管教,越来越放肆了……”
阿瑶听不太懂,但听得出桑姨语气里有点不高兴。
她连忙应了声,悄悄退出房门,小步跑向前院去找林姐报房。
等她再回来的时候,鸳鸯阁的大门已经紧闭,门内隐隐传来水声香雾,她便识趣地转身去收拾其他房间了。
这时候,天光已全亮。
京城日出约在辰初(约清晨五点半),此时已是辰末时分,约莫七点,是绣春楼惯例的“点卯时间”——早会开始前的集合时刻。
京城最负盛名的青楼“绣春楼”,每日至此时辰,皆要举行一场例行早会。
后院石台之下,院人齐列。今日格外肃静。
十二位顶级佳丽,皆着轻纱短袖,坐于最前排素椅之上;她们是绣春楼真正的台柱,个个容貌不同、风情迥异,却都有一个共同点:从不随便开口,开口必有人听。
二十余位中品女伎则列于左侧廊下,着规制服,姿态恭谨,有些昨日接客未眠,眼下仍微泛倦意。
她们或才艺见长,或姿色过人,但尚未跻身“头牌之列”,个个心怀戒备。
另一侧,则是最末位的杂役与下奴二十余人,年纪参差不齐,最小不过七八,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分管房务、香具、净室、账薄、备菜等琐碎杂事,仿佛青楼庞大机器的齿轮之一。
此时众人尽数按班而立。
平日,这类早会由花魁芙蓉娘子主持,点卯训话、调派差事,管得井井有条。
但今日不同。
所有人都知道,——桑姨回楼了。
晨光已完全照亮整座绣春楼。
虽是冬月,但今早并未下雪。京城天气回暖几日,带着些微的潮气,虽冷却不刺骨。
但毕竟是正月,风吹在檐角,仍让人不自觉收紧了衣领。
前廊那头,忽然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铃声。
不同于青楼常用的铜铃迎客,那是极细极尖的一种声响,仿佛玉珠撞簪,脆得令人心惊。
还未看清人影,众人竟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
不是出于畏惧,而是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压迫与威仪——
仿佛她未曾发力,却已令周身气场如波涛般向前铺开。
这股气息没有杀意,却冷得叫人骨缝发紧。
桑若兰踏入后院,一袭紫金流纹长衣,身姿修长,脚下无声。
她衣着并不厚,袍袖飘逸,颈上未缠围物,唯胸前垂着一串玉佩,微微随步作响。
在这等天寒之时,她身上却看不出半分寒意侵体,仿佛四季在她身边都失了准头。
她未开口,只缓缓踱步而来,她未施香粉,所过之处却自有幽幽清香浮动,既非脂粉味,也非熏香气,而是一种仿佛从肌肤骨骼渗出的幽冷之息。
众人下意识低头,连前排十二位佳丽都悄然收起目光,不敢与她对视太久。
而在人群边缘,一道小小的身影——那名初到不久的小杂役阿瑶——却与众人不同。
她穿着一身薄旧布衣,单衣之下只藏着一层棉里,脚下是绣春楼发下的麻底鞋,风一吹,连耳垂都泛红。
但她不动,也不怕。
不知为何,她并未感觉冷,甚至觉得舒坦。
当这位步步生寒的大人物走来时,她不是惊惧,而是一种说不清的安心,就像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感觉。
桑姨站定台前,全场无一人敢动。气息带着一种压人心神的真气穿透力,连站在最远角落的老妈子,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下一刻,她眉头一沉,语气微冷:
“小林。”
林姐立刻出列:“奴在。”
“你怎么照看人的?这新来的小姑娘穿得这么单薄也不管?你不怕她冻出病来?去后房给她拿两件暖衣来。”
林姐脸色一白,连连称是。
却在这时,小姑娘忽然清声开口:
“没事的,大姐姐,我不冷。”
声音脆生生、干干净净,竟在人群之中清晰地传了出去。
众人一惊,纷纷侧目。
桑若兰却没有动怒,只静静看着她那双眼睛,目光中多了一分意味深长的审视。
她没有再吩咐。
而林姐也像听懂了什么,行了一礼,悄然退下。
就连前排几位头牌,也忍不住偷偷望了过去——竟是那新来的杂役小姑娘,说了句话不但没惹恼桑姨,反倒叫她目光一变。
桑若兰略微偏头,又看了那孩子一眼。
目光里先是惊讶,随后转为柔和,嘴角微弯,露出几分仿佛慈母般的笑意。
她伸手指了指身旁的林姐,淡淡道:
“这个小姑娘,看起来根骨不错。你可不能怠慢了。”
她语气不疾不徐,却字字落地有声:
“别再睡柴房了,阴气太重,伤身。去后院东角,给她生个单间。”
这话一出,台下哗然虽不敢发作,却明显眼神交错,暗流翻滚。
后院东角那几间屋,可是给“艺伎候补”准备的清居。
哪怕是中品女伎,也得熬过几载、献艺三巡,才有资格搬去。
如今这才入楼一晚的杂役女童,就因一句“我不冷”,得了如此破格礼遇?
——多少姑娘含笑作陪,仍换不来她桑姨多看一眼。
林姐愣了一下,眼神一滞,随即立刻低头应道:
“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