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风俗不好,妇女刁泼。
必是你女儿病死了,想要图赖邻里的。”方妈妈说:“女儿不从缢死,奸夫现获
在家。只求差人押小妇人到家。便可扭来,登堂究问。如有虚诳,情愿受罪。”
县官见他说得的确,才叫个吏典将纸笔责了口词,准发该房出牌行拘。方妈妈终
是个女流,被衙门中刁难,要长要短的,诈得不耐烦,才与他差得个差人出来。
差人又一时不肯起身,藤缠着要钱,羁绊住身子。转眼已是两三日,方得同了差
人,来到自家门首。方妈妈心里道:“不诓一出门担阁了这些时,那小猢猻不要
说急死,饿也该饿得零丁了。”先请公差到堂屋里坐下,一面将了钥匙去开房门。
只听得里边笑语声响,心下疑惑道:“这小猢猻在里头,却和那个说话?”忙开
进去,抬眼看时,只见两个人并肩而坐,正在那里知心知意的商量。方妈妈惊得
把双眼一擦,看着女儿道:“你几时又活了?”孙小官笑道:“多承把一个死令
爱交我相伴,而今我设法一个活令爱还了。这个人是我的了。”方妈妈呆了半晌,
开口不得。思量没收场,只得拗曲作直,说道:“谁叫你私下通奸?我已告在官
了。”孙小官道:“我不曾通奸,是你锁我在房里的,当官我也不怕。”方妈妈
正有些没摆布处,心下踌躇,早忘了支分公差。
外边公差每焦燥道:“怎么进去不出来了?打发我们回复官人去!”方妈妈
只得走出来,把实情告诉公差道:“起初小女实是缢死了,故此告这状;不想小
女仍复得活,而今怎生去回得官人便好?”公差变起脸来道:“匾大的天,凭你
掇出掇入的?人命重情,告了状,又说是不死。你家老子做官也说不通!谁教你
告这样谎状?”方妈妈道:“人命不实,奸情是真。我也不为虚情,有烦替我带
人到官,我自会说。”就把孙小官交付与公差。孙小官道:“我须不是自家走来
的,况且人又不曾死,不犯甚么事,要我到官何干?”公差道:“这不是这样说。
你牌上有名,有理没理,你自见官分辨,不干我们事。我们来一番,须与我们差
使钱去。”孙小官道:“我身子被这里妈妈锁住,饿了几日。而今拚得见官,那
里有使用?但凭妈妈怎样罢了!”当下方妈妈反输一帖,只得安排酒饭,款待了
公差。公差还要连闰娘带去,方妈妈求免女儿出官。公差道:“起初说是死的,
也少不得要相验尸首;而今是个活的,怎好不见得官?”贾闰娘闻知,说道:
“果要出丑,我不如仍旧缢死了罢。”方妈妈没奈何,苦苦央及公差。公差做好
做歉了一番;又送了东西,公差方肯住手。只带了孙小官同原告方妈妈到官回复。
县官先叫方妈妈问道:“你且说女儿怎么样死的?”方妈妈因是女儿不曾死,
头一句就不好答应,只得说:“爷爷,女儿其实不曾死。”县官道:“不死,怎
生就告人因奸致死?”方妈妈道:“起初告状时节是死的;爷爷准得状回去,不
想又活了。”县官道:“有这样胡说!原说吴下妇人刁,多是一派虚情。人不曾
死,就告人命,好打!”方妈妈道:“人虽不死,奸情实是有的。小妇人现获正
身在此。”县官就叫孙小官上去问道:“方氏告你奸情,是怎么说?”孙小官道:
“小人委实不曾有奸。”县官道:“你方才是那里拿出来的?”孙小官道:“在
贾家房里。”县官道:“可知是行奸被获了。”孙小官道:“小人是方氏骗去锁
在房里,非小人自去的,如何是小人行奸?”县官又问方妈妈道:“你如何骗他
到家?”方妈妈道:“他与小妇人女儿有奸,小妇人知道了,骂了女儿一场,女
儿当夜缢死。所以小妇人哄他到家锁住了,特来告状。及至小妇人到得家里,不
想女儿已活,双双的住在房里了几日,这奸情一发不消说起了。”孙小官道:
“小人与贾家女儿邻居,自幼相识,原不曾有一些甚么事。不知方氏与女儿有何
话说,却致女儿上吊。道是女儿死了,把小人哄到家里,一把锁锁住,小人并不
知其由。及至小人慌了,看看女儿尸首时,女儿忽然睁开双目,依然活在床上。
此时小人出来又出来不得,便做小人是柳下惠、鲁男子时,也只索同这女儿住在
里头了。不诓一住就是两三日,却来拿小人到官。这不是小人自家走进去住在里
头的,须怪小人不得。望爷爷详情。”县官见说了,笑将起来道:“这说的是真
话。只是女儿今虽不死,起初自缢,必有隐情。”孙小官道:“这是他娘女自有
相争,小人却不知道。”县官叫方氏起来问道:“且说你女儿为何自缢?”方妈
妈道:“方才说过,是与孙某有奸了。”县官道:“怎见得他有奸?拿奸要双,
你曾拿得他着么?”方妈妈道:“他把小妇人认做了女儿,赶来把言语调戏,所
以疑心他有奸。”县官笑道:“疑心有奸,怎么算得奸?以前反未必有这事,是
你疑错了;以后再活转来,同住这两日夜,这就不可知。却是你自锁他在房里成
就他的,此莫非是他的姻缘了。况已死得活,世所罕有,当是天意。我看这孩子
仪容可观,说话伶俐。你把女儿嫁了他,这些多不消饶舌了。”方妈妈道:“小
妇人原与他无仇,只为女儿死了,思量没处出这口气,要摆布他;今女儿不死,
小妇人已自悔多告了这状了。只凭爷爷主张。”
县官大笑道:“你若不出来告状,女儿与女婿怎能够先相会这两三日?”遂
援笔判道:“孙郎贾女,貌若年当。疑奸非奸,认死不死。欲絷其钻穴之身,反
遂夫同衾之乐。似有天意,非属人为。宜效绸缪,以消怨旷。”判毕,令吏典读
与方妈妈、孙小官听了,俱各喜欢,两两拜谢而出。孙小官就去择日行礼,与贾
闰娘配为夫妇。这段姻缘,分明在这一吊上成的。有诗为证:
姻缘分定不须忙,自有天公作主张。不是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