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之交,恰逢农历的龙年。随着「世纪婚礼」「世纪婴儿」愈演愈
烈,那些莫名其妙的人像商量好似地赶着趟要为我们这个发展中国家制造更多未
来花朵。然而,那年正月十六的早上,我是被一声直冲云霄的哀号惊醒的。其凄
冽、冰冷,令缩在被窝里的我都打了个寒战。有一刹那我以为来地震了。
羞愧地说,自打九八年冬天张岭那一小震后,呆逼们都眼巴巴地期盼着平海
也能依葫芦画瓢地来一出。然而总是事与愿违。那天自然也不例外——哀号很快
变成了呜咽,时断时续,大地却稳当如初。于是我想,没准老赵的小老婆又被何
仙姑附体了。她总是擅于被各路神仙附体,有时是九天玄女,有时是吕洞宾,多
数情况下是何仙姑。何仙姑喜欢用评剧的形式 教育大刚夫妇,尖酸刻薄,宛转悠
扬,十分精彩。
这么瞎想着,昏昏沉沉地,我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像是打楼上下来,咯吱
咯吱响,很快就进了堂屋。没一会儿它又出现在院子里,穿过走廊,在我门口消
失不见。
片刻后,卧室门被叩响:「林林。」
不知为何,我没敢应声,而是扫了眼窗户。那里白茫茫一片,似有道亮光欲
穿透窗帘蓬勃而出。
但母亲还是推门而入。几乎与此同时,哀号再度响起,我不由又打了个寒战。
「林林?」她隔着被子拍我一下,「快起来,今天不用去学校了。」
「咋了?」我总算露出了个脑袋。
「你爷爷没了。」母亲背对着我在床头坐下,声音干涩而轻快。朦胧晨光中
她披头散发,裹了条黑喔子大衣,却在不经意间携着整个寒冬卷土 重来。我不知
该说点什么,只好又缩回了脑袋。我甚至忘了挤出几滴眼泪。
半晌,母亲站起来,轻叹口气:「下雪了。」
确实下雪了。我又扫了眼窗户——理所当然,那道光更亮了。
爷爷死于心肌梗塞。头晚上还好好的,第二天一早整个人都凉了。多么奇怪,
他老人家身上有那么多病——高血压,气管炎,糖尿病,又中了风、瘸了腿,最
后却被心肌梗塞一举命中。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也说不好。至少这个噩耗令余
刑尚不足俩月的父亲提前释放,负责接人的陆永平因此早早给xx科长通了气。当
然,也没准是奶奶的表现太具感染力。不等父亲进门,她老人家就奔将出去。
在即将碰触到儿子的一刹那,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嚎道:「你爸没了!」
虽然抱着奶奶,但我却无力控制她 肆意奔放的声带颤抖。那跌宕起伏的冲击
力令我鼓膜发麻,连拂过门廊的阳光都在瑟瑟发抖。于是陆永平就关上了大门。
他提着个破包——肥脸一如以往般红亮油腻——狠狠地吐出俩字:「哭啥!」
其时父亲已跪到了地上,而胡同里的脚步声越发细碎而清晰。母亲搀着奶奶,
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那刚洗的头发却裹着浓郁的清香,不时拂过我的脸颊。
2000年的初春大雪纷飞,我在某位叔伯老叔的带领下,挨户登门磕了六七十
个头。在胡同口我碰到了陆永平。他和张凤棠一块过来。后者进了奶奶院,他则
帮忙搭起了灵棚。我站在门廊下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奇迹般地拔地而起。后
来我们拢起火堆,在棚子里坐了好久。再后来我上了趟厕所。雪猛得像肺痨患者
咳出的唾沫,苍茫大地间只能听到奶奶的嚎啕。然后天就黑了,来吃死人饭的人
络绎不绝。陆永平端一碗面过来,让我趁热快吃。
他在旁边站了好一会儿,最后说:「人都有这一遭,没啥好伤心的。」
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难以保守秘密的人。零零年春天杨花漫天时,我走在路
上,老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或许是一种难以抗拒的剧烈变化,未必地动山
摇,却足以让人兴奋得难以入眠。然而那个正月上午见到父亲时,我却冷静得如
同寒冬腊月的平河水。他瘦了点——当然,也可能没有,刚剃的圆寸衬得额头分
外光亮。而青筋已在其上浮凸而起,顺着脸颊后侧蔓延而下,又在脖子上编织了
一张网。
配合着大张的嘴,眼泪无声地涌出,聚于鼻尖,再无可奈何地汇入透明闪亮
的鼻涕。阳光明媚,一切却在摇摇欲坠。
我吸吸鼻子,瞥了陆永平一眼。
他扭身拴好门,总算拽住了父亲的一只胳膊,依旧是俩字:「行了!」
后者并不这样认为,他一把甩开陆永平——与此同时,眼泪和鼻涕的混合物
终于砸到了地上——在奶奶的伴奏下,连磕了数个响头。具体是几个,我也说不
准。只记得那咚咚巨响沉闷瓷实,像是土地爷擂起了一面神秘巨鼓,连门外的窃
窃私语都被淹了去。
中午母亲做了几个菜,印象中很丰盛,毕竟奶奶唠叨了好几天。留陆永平吃
饭,他却连连摆手。我只能在奶奶的吩咐下追到了胡同里。
他拉开车门,皱了皱眉:「回去。」
我希望他能再说点什么。然而没有。直到松花江倒至街口掉了个头,陆永平
才喊了声林林。我刚要过去,他又摆了摆手。刹那,那辆坑坑洼洼的银灰色面包
车便绝尘而去。我倚着红砖墙,呆立了好半晌。
后来母亲喊我吃饭,于是我就回去吃饭。路过厨房 窗口,我往里面扫了一眼。
母亲撇过头来,脆生生地:「端菜!」
堂屋门帘是奶奶撩的,尽管她老人家还在抹泪。父亲则坐在沙发上,垂着头,
闷声不响。而电视里,艾弗森正龙腾虎跃。
当晚小舅和小舅妈来了一趟,送了几条鱼,记得还有只野兔。之后的某一天,
兔头被我掇了去。等啃到大板牙时,我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奶奶疯狂地给我捶背,骂道:「让你馋!」
那会儿她老已搬到我们院来,住在我曾经的卧室。我嘛,被撵到了楼上——
那种干燥粗粝的粮食霉味萦绕于我脑海中,至今挥之不去。东院却空了许久,直
到九九年 那年冬天蒋婶一家才搬了进去。我的理解是他们在何仙姑附体和爷爷老
死间作出了某种权衡。而这,总体上是成功的。尽管2000 夏天,二刚的死亡将被
何仙姑归咎于此次不合时宜的迁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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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狱后在家沉默了好久。光那个闷坐在沙发上的经典姿势都持续了两三
天。后来他索性躺了下去。奶奶整天唠唠叨叨,时悲时喜时怒时怜。母亲却听之
任之。我甚至很少见她和父亲说话,连喊人吃饭都要劳我大驾。那阵正逢奥运会
预选赛最后一场,姚明初露峥嵘。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