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要惨叫一声,像被铁勺搅动了内脏。肥肉颠动着,甩出巨
大的阴影,攀上花圈,又被抛到墙上。越发浓郁的香气中,我竟有些昏昏欲睡。
还好男道士一声怒吼,警告了我,他在遗像前洒上一杯酒,便唱了起来。调子应
该是来自哪个剧目,很耳熟,可惜吐字不清,又带点张岭或山西口音,费了好大
劲我才听了个大概。他嘱咐年轻的鬼魂在阴间要好好生活,勿牵挂家人,这些上
好的芝麻种子,要好好种,等哪天丰收了就回家看看。灯亮时,大家似乎都有些
迷瞪。王伟超他妈仰脸斜靠在墙上,半张着嘴,凝固了一般,她那花白卷发下的
惨白脸色我大概会铭记一辈子吧。
经确认,王伟超他爸说今天炉位不够,要等明早第一炉。这位前副段长皱着
眉挥了挥手,仿佛谈论的不是儿子,而是车间里的一锅铁水。帮忙收拾好东西,
我们便告辞。
出了殡仪馆,呆逼受指派,先去送王伟超娘舅家的俩亲戚,哥几个只能蹲在
柏油路的树荫下傻等。身后是麦田,焦黄得如一片火海,远处传来柴油机的轰鸣,
我极目望去,却不见踪影。短暂沉默后,呆逼们开始扯皮,比如把麦子点着了会
咋样,比如冷藏棺一天租金多少钱,能不能用来练玄冥神掌。夕阳逐渐隐去,但
灼热依旧,当然,此时此刻,灼热多少会让人舒服一些。王伟超前一阵过生日时
给我打过电话,说在哪哪哪喝酒,当时有傻逼嚷嚷着让老秃逼滚回来,我心说我
爹过生日我都没回喔,装什么逼啊。王伟超大着舌头,说近期要到平阳玩,「你
可得招待好了!」「还有——」他像是寻思着什么,「要看你们乐队演出!别一
天净会吹牛逼!」
在镇上溜达一阵,最后还是回市区找家小饭店,撸了点串儿。两瓶老白干只
下了一瓶,大家都有些意兴阑珊,哪怕个个表现得跟害了甲亢似的。席间话题天
南地北,什么月全食、海南大佛显身、魔兽世界公测云云,口水都能烩一锅汤。
等放下酒杯,又实在无话可说的时候,总算有人提起了王伟超。他倒也没说啥,
只是把「王伟超」三个字和语气词连到了一起,但这足以像颗深水炸弹,让所有
人从孜然和酒精的海洋中抬起头来。然而关于 人生,谁又能说点什么喔?临上车,
我问那俩道士炒芝麻啥意思。
「你想啊,」呆逼说:「芝麻炒熟了还能发芽吗?别王伟超,就爱因斯坦来
了也种不活啊。」他说得平常,我却不由想到那张惨白的脸,登时打了个冷颤。
一帮人商量着去哪儿玩,唧唧歪歪的,始终没个定论。过桥时,有呆逼说上
宏达打一炮,大家都嗤笑起来。我这才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光。夏日 啤酒花园沿着
大堤一溜儿排开,与去年相比并无 不同,而作为方园几公里最大的光污染源,宏
达主楼像块巨大的墓碑,在闪烁中一次次地点亮半个夜空。太亮了,我觉得。
就是在宏达路口等红灯时,黑色凌志从右后方,即东南方向的辅道驶了过来。
当时我正扭脸看酒店墙上五光十色的电子屏幕。亮如白昼的灯光下,那种熟悉感
攀着视网膜由远及近,似一朵高清镜头里无声绽放的花。我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它
擦身而过,一个左转弯后,消失在车流中,整个过程顶多十几秒。凌志ls430 车
窗半开,坐在驾驶位上的当然是梁致远,至于车里还有没有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方向上判断,它只能是打酒店停车场开出来的。最大的可
能是,梁致远在河滩上吃烤白薯了,或者说我可以肯定,梁致远是在河滩上吃烤
白薯了。但说不好为什么,既便如此,他那脸是不是痊愈的忒快了点?等有呆逼
捣我,问去捅台球还是唱歌时,我才意识到已穿过俩路口。回头望去,宏达大酒
店依旧在半空中闪烁不停,仿佛老天爷精心布置的一个大型捕虫灯。半拉阴影里,
梁致远油亮的大背头舞得煞是欢快,黑框眼镜的惊鸿一瞥,我打了个喷嚏,紧跟
着又是一个。
好说歹说,呆逼总算是把我放到了平海广场,他们说,你个逼真不够意思。
如他们所说,确实如此。广场上载歌载舞,地面都隆隆作响,我扫了眼那些花样
百出的人们,径直去了红星剧场。有演出, 观众也还凑合,《风还巢》还是什么,
反正郑向东正杵台上,半耷拉着的头套使他看起来像脑袋上套了只黑丝袜。但母
亲不在,张凤棠说可能在办公室,完了又损我说姨结婚我都不回来。尽管不情愿,
我还是冲她笑了笑。
团长办公室黑灯瞎火,好在会议室亮着灯,我一路小跑,开了门,结果是一
琴师在玩空当接龙。他也不知道母亲去哪儿了,但肯定不在办公室。他问我咋下
毛片,我没理他。楼下停车场也不见毕加索,搁门口台阶上一坐就是小半个钟头,
最后忍无可忍,我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响了五六声才接,她问咋了,我问她在哪
儿,「路上啊。」她说。我希望她能再说点什么,但母亲笑笑便没了言语,只有
一口若有若无的呼吸萦绕于耳畔。
我突然就有些生气,或者说恼羞成怒,仿佛殡仪馆里烟熏火燎的冷空气一股
脑从体内涌了出来。「啥时候了都——」我站起来,用力地甩动胳膊:「忙到现
在。」话音末落,刺目的光线从大门口扫来,接着自动栏杆就升了起来。
不等停好车,母亲就问我咋回来了。我没吭声。于是下了车,她又问了一遍。
说这话时,她一边从车里拿东西,一边扭脸看了我一眼。「有事儿呗。」我说。
母亲一步步走近,高跟鞋的叩地声在周遭模糊的喧嚣里显得极为空荡。她穿了一
身鹅黄色针织长裙,腰前系了个大蝴蝶结,伴着手袋和阴影,在行进中轻轻晃悠。
在离我半米远的地方,她停下来,没说话。
我「嘿」地一声喊亮了停车场的声控灯,说:「王伟超没了。」
母亲当然很惊讶,反复确认了两遍。我说是的,就是钢厂那个王伟超,练过
田径,来过咱家,嗓门大,爱吹牛,胖得忘乎所以,前两天心肌梗塞死他娘了。
母亲靠过来,攥住我的手捏了捏。她张张嘴,只是叹了口气。「刚回来?」最后
她说。
「吊过唁了。」我看着远处艨胧的灯火。
「走,吃饭去!」她捞住我胳膊就往外面走。
「吃过了啊。」
母亲停下来,看看我,又吸吸鼻子,皱着眉头:「嗯,还喝了点儿。」
「你还没吃?」我勉强笑笑。
「没喔。」母亲吁口气,放开我:「那就回家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