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晌午。新闻里尽是泛滥的长江水。爷爷咂着嘴,开始老生常谈,讲
六八年大水时自己如何英勇地抢救公的猪。奶奶直摇头,说老伴竟瞎扯,那年头
哪有那么大的猪。我两耳竖起,倾听隔壁动静,殷切奢望母亲能来喊我吃饭。但
当然没有,我有点忐忑不安,又有点决绝的快意。中午奶奶擀了点面条,吃蒜辣
捞面。饭间奶奶问我:「不用给你妈打声招呼?」我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饭毕,
又捋了会狼毫,我实在呆不下去了。奶奶家能把人慾疯。那种无处不在的衰老气
味说不出是该敬畏还是厌恶。
我到工地上转了会,没找到工头。说实话,这家伙还挺爷们。见我 年纪小,
总会安排些轻松活儿给我。工钱也基本是一个礼拜就结。他说「穷苦人家的孩子,
不 容易」、「在你身上,总会看到了我曾经的影子——桀骜不驯」。他总让我叫
他刀哥,可我没理他。回来在水塘游了会儿泳,也不尽兴。置身水中,淹没在欢
娱之间,我却有点心不在焉。在一片呆逼的叫骂声中,我光着脊梁又到了家里。
大门反锁,母亲应该在睡午觉。我从奶奶家进去,上了楼。拐到二楼走廊,眼前
晾着洗好的衣物。一旁那些盆栽什么花早枯成了干柴。院子里静悄悄的,我到客
厅里坐了会儿,也听不见母亲的动静。出来后,我径直进了自己房间,又沉浸在
福尔摩斯的世界中。
5 点多我上了个厕所,母亲似乎在厨房忙活着。天不知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暮气沉沉,难怪刚刚闷得要命。我专门进厨房洗了洗手,母亲在揉面,准备包包
子。尽管窗户大开,吊扇转个不停,厨房里还是热浪逼人,简直像进了桑拿房。
母亲连衣裙湿了个半透,垂首间大滴大滴的汗珠滚落在案上。「毛巾。」母亲头
也不抬,突然说。我赶紧到洗澡间扭了条毛巾。「嗯」母亲扬了扬红彤彤的俏脸。
我上前把毛巾敷到母亲脸上,仔细抹了一通。完了又搭上香肩,顺带着把脖子也
擦了擦。母亲哼了几声,扭开脸,也不看我:「有个吃就不错了,你以为换个样
容易不把你妈热死。」她周遭升腾着一股浓郁的气流,说不好是什么味道,却让
我脸红心跳。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着毛巾,傻愣着。母亲挤了挤我:「去去去,
别杵这儿碍事儿。」
晚饭小米粥,包子,凉拌莴笋。包子是韭菜鸡蛋馅儿和豆沙馅儿,母亲各拾
了几个,让我给隔壁院送去。隔壁掩着门,黑洞洞的,就厨房亮着灯。爷爷奶奶
可能在街上纳凉吧。农村有端着碗到外面吃饭的习惯,母亲却几乎不出去,父亲
出事后更不用说。饭间,母亲问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我说福尔摩斯。她问好看
不。我说还行。她哼了一声,幽幽地说:「这么有本事儿,你还回来干嘛?」我
半个包子塞在嘴里,差点噎住。
就是这一天,王伟超给我带来了几盘磁带。多是些校园民谣。印象中有罗大
佑的《爱人同志》、 老狼的《恋恋风尘》、一个拼盘《红星一号》以及张楚的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 老狼我以前听过,罗大佑听说过,至于张楚和《红星一
号》的诸君那是闻所未闻。王伟超兴冲冲地进来,满头大汗,蓝体恤前襟湿了大
半。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倒出一塑料袋磁带,在床上一张张地铺陈开,兴奋而又
滑稽地指给我看。我望着那些色彩陈旧而又眼花缭乱的玩意儿,一时摸不着头脑。
接下来就是王伟超的音乐课。他打开录音机,一张张地轮替、翻面、快进快倒,
喋喋不休,唾液四溅。
这是我最早的音乐启蒙。至今每当我拿到一张新专辑、听见一首好歌或者邂
逅 记忆中的熟悉旋律时,都会想起那个昏暗小屋里年轻而明亮的眼神。那种饥渴
和清澈,那种因快速发育而瘦骨嶙峋的青涩和纯粹,以后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遇
到过。
中午王伟超在我家吃的饭。我难得地和母亲多说了几句,她却爱理不理。王
伟超一个劲地夸母亲做的菜好吃,奉承得近乎谄媚,却让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伟
超临走才提到邴婕。他问我为毛不问问邴婕。于是我就问了问邴婕。他就告诉我
邴婕去了平阳她父母那儿,要再过几天才能回来。我说哦。他说哦你妈屄啊哦。
当晚,我从厨房往楼上扯根线,插上了录音机。还没放几首,奶奶就抗议了,
说:「这鬼哭狼嚎的都什么玩意儿,有戏没,听段戏。」我假装没听见,结果被
一痒痒挠敲得蹦了起来。
夜深人静,只剩下星星的气息。奶奶早已呼呼大睡,我却支着眼皮,苦苦煎
熬。晚饭又喝了好多水,以便半夜能被尿慾醒。我像个夜游症患者,游走于楼顶、
楼梯口、院子和父母房间外,侧耳倾听。一连几天都是如此,陆永平似乎再没来
过。好几次我都想给母亲说不如让我睡到她的空调房里,但她的一个眼神、一个
动作都让我的勇气烟消云散。
即便如此,记得那天晚上,酷热把人砸得头昏脑涨,四肢发软,空气仿佛都
在冒烟。躺到凉席上,那团剧烈的岩浆又在我体内翻腾。捏了捏拳头,神使鬼差
地,我就站了起来。我甚至面对那盏昏黄的月亮打了个哈欠,又轻咳了两声。一
路大摇大摆、 磕磕绊绊,我都忘了自己还会这样走路。
我站在院中,喊了几声妈。洗澡间尚亮着灯,但没了水声。我耷拉脑袋,抱
条凉席铺在了父母卧室地板上。母亲冲完凉推门出来,嗒嗒嗒的轻微脚步声由远
而近。扭头一瞥,我登时全身僵硬。只见母亲一丝不挂,香肩微缩,藕臂掩胸,
步履轻盈,瞬间就进了屋内。母亲抬头撇了我一眼,稍显讶异,却似波澜不惊,
说:「要脸?转过身去。」我 如梦方醒,急速转身。窸窸窣窣中,背后传来幽幽
地「上面呆着多舒坦」。
记得后来,母亲穿了一件蓝白睡裙,乌亮秀发披肩,稍显散乱。几缕湿发粘
在红霞飞舞的脸蛋上,清澈眼眸吸纳着荧色灯光,再反射出一潭饱满湖水。至今
我看不懂那样的眼神,像银色厚重的风,隽永、丰饶却又荒诞不经。我坐在凉席
上,胸口砰然直跳,脑子里方寸大乱,头都不敢抬。望着呆如木鸡的我,母亲终
于噗嗤一声,说:「发什么愣?要睡睡床上啊,睡什么地下。」她的话使我瞬间
石化,恍然间觉得我的一举一动,都令自己陷入到了窘迫当中。当时我应该感觉
自己肯定特猥琐、特傻逼。
我站起来,怀着惶恐的心情趴到了母亲床上,就那么直挺挺、僵硬地趴着。
一接触那双明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