蜷缩着。
苏怡华脱掉身上的薄夹克,披在关欣身上。
关欣静默地看着远方的渔火。黑暗中,她感受到苏怡华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这样的温暖与安全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她这几年所一直期待的呢?
她想起那天早上苏怡华从她的住处离开,她自己坐在沙发上看着他留下来的字条,眼泪竟无法克制地往下直流。这些年来她为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坚强堡垒,竟如此地不堪一击。那种忽然被空虚密不透气地包围的感觉,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说不上来为什么。似乎是苏怡华的温柔刺破了什么,提醒她察觉到自己情感的放逐与孤独。
“你记得吗?”关欣问,“那次我去花莲找你,你带我去看海。”
苏怡华笑了。怎么会不记得呢?
“如果不是你,真不敢想象自己会变成怎么样?”
“那时候只觉得你好像不太开心,不希望被打搅……”
“当时我姐病重,我自己又有一些事情,忽然觉得无止无境的生活再也过不下去……”关欣意味深远地笑了笑,“很多事,连我自己也不太懂。不过,从花莲回来以后,忽然觉得好多了,好像又有力量可以活下去。我一直很想跟你说谢谢,只是……”关欣欲言又止。
“什么都不用多说。”苏怡华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
风在暗夜里呼呼地吹着。往事重现,历历在目,是那么地真实,仿佛那些已经消逝的只是风而已。苏怡华感触良深地说:
“真想不到,我们已经认识十多年了……”
“十多年了……”关欣也叹息似地附和着。
“那天离开你家后,我常常想起过去我们之间的种种。想起第一次我们见面时的新诗接力,想起在石门的海边,想起你送给我有32路公车背景的照片,以及那天你喝醉酒在雨夜的长巷里唱着歌的样子……”
不晓得为什么,这些往事浪潮般地一波接着一波涌现。
关欣静静地听着,轻轻地把头靠上苏怡华的肩膀。
苏怡华想起生命中最青春美好的十多年已经擦身而过,忽然有种勇气,不想再错过什么。他轻轻扶起关欣的脸,定定地望着她。
一辆沙石车沿着海岸公路急驶过来,发出叭叭的喇叭声。车灯亮晃晃地映着关欣的脸庞。苏怡华看见关欣那双闪烁不定的大眼睛,搜寻什么似地望着苏怡华。
随着沙石车扬长而去,所有光影迅速地隐没在无边无际的天地之间。亘古不变的风鼓动着浪,像是梦幻无边无际地拍打着现实的海岸。
苏怡华试探地轻吻关欣的嘴唇。
黑暗中,他感受到关欣前所未有的回应。
激烈的拥抱,湿热的舌头,甚至是关欣在他耳畔喘息的声音。
截至目前为止,朱慧瑛的病理解剖进行得还算顺利。
除了张技术员,以及负责照相的刘先生以外,陪同病理科裘教授在解剖室内进行病理解剖的,还有关欣以及院长室黄秘书。解剖进行中,裘教授不断地以声控式的录音机录下现场的发现。张技术员则持着解剖刀,很熟练地将腹腔以及内脏器官暴露出来。
张技术员突然发出了惊叹的声音。
裘教授绕过来,站在张技术员身边。关欣以及黄秘书也都好奇地靠过来裘教授身后,踮起了脚跟,试图看出一点端倪。
“啧啧啧……”裘教授跟着发出惊叹的声音,他转身过来,“老刘,麻烦你拿把尺过来,顺便照张相。”
拿着相机站在一旁显得不甚热心的刘先生这时总算有了事情。
“怎么样?”似乎只有黄秘书看不出个所以然,他急着问,“到底发现了什么?”
再度按下快门之后,刘先生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他侧过脸看着黄秘书,用着几分神气的表情说:
“这个心脏太大了,平常只有一个拳头大,现在你看,差不多有三个拳头那么大。”
“为什么会这样?”黄秘书问。
“准备抽取血液细菌培养。”裘教授没有时间回答黄秘书所有的疑问。
刘先生放下了相机,又跑去抽屉内找来二十西西的空针筒,拆开包装交给裘教授。
裘教授把空针刺入右心房,缓缓地抽取心脏中的血液。看着抽取出来是粉红色的泡沫,裘教授皱了皱眉头。正准备拔出针筒时,他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停了下来。
“老刘,麻烦你帮我准备一桶水。”
“水?”刘先生一脸疑问,这不是常规做法。
“对,生理食盐水,大约两三千西西左右。”
过了一会,刘先生准备来一大桶生理食盐水,裘教授接过那桶生理食盐水。
“你拿着相机站到凳子上去,等我的口令,”裘教授又侧过脸看着张技术员,“老张,现在注意,我要倒水进去。”
生理食盐水被缓缓地倒入胸腔里,等整个心脏都淹没在水中时,裘教授旋转接头,从水中拔出了抽血针筒,只留下针头还插在右心房上。奇异地,插在右心房上的针头,不断地从水底冒出泡泡,浮到水面上来。
“好,”裘教授高声地喊着,“现在拍照。心脏、血管,最重要的是水中的泡泡,都要拍进去。”
刘先生猛按快门,按了几张之后才停了下来,不解地问:
“那些泡泡到底是什么东西?”
“空气。”
“心脏血管里面怎么会有空气跑出来?”黄秘书更疑惑了。
病理解剖仍然继续进行着。对黄秘书而言,他必须等待工作的空当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可是对站在解剖台旁的关欣而言,这一场病理解剖几乎已经结束了。
再明确不过的诊断浮上她的脑海。
空气性肺动脉栓塞。
关欣闭上眼睛,她几乎可以想像,当天在手术台上当子宫内视镜手术进行时,那些混合在水里面的空气是如何进入了子宫内膜,被血管吸收,经由下腔静脉,进入右心房,右心室,肺动脉。它们汇聚在肺部微血管,愈聚愈多,阻塞了血流,接着发生了代价性的右心室急性扩张,无可避免地导致了心脏衰竭。
那些空气走进错误的地方,在众人的错愕之中夺走了朱慧瑛的生命。
时候不早,外科全科讨论会已经进入了尾声,尽管有两位外科主治医师仍对最后这个病例的治疗方式有些不同的坚持,但看得出来唐国泰主任已经有些不耐烦。
“就这样了。”唐国泰看了看手表。
两位主治医师立刻识趣地坐下来,安静了。
唐国泰看着主持会议的总住院医师,总医师也会意地摇头回应,表示没有其他的事。于是唐国泰没说什么,放下病历,收起挂在脸上的老花眼镜,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几年来,这样的不告而别似乎成了会议结束的宣告。
“先别急着离开,今天只有两件事,我很快会宣布完毕。”总医师叫住大家,好不容易全科的人都聚在一起,他必须镇压骚动,宣布一些行政事务。
“第一件事,奉主任命令,今年北区医学会年会,如果没有特别意见的话,由科内统一替大家报名,到时候理事长选举委托书请大家交出来,唐主任说他会慎重地替大家作最好的选择。为了感谢大家的合作,科内一律补助每位医师一千元年费。另外,提醒属于本科教评会的诸位老师及委员:十一点钟将在会议室召开今年的教师升等评议委员会,请务必出席。好,现在散会。”
一阵混乱中,陈宽慌慌张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