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他立在两河会合处的合江楼上,看见宽广的溪流在下面城边流过,对岸间善县
的县城,就建筑在陡斜的山坡上。沿河是岩石和巨大的石卵,闲散的人正在那儿钓
鱼。城的正北就是罗浮山和象头山,他知道以后他会去揽奇探胜的。
这里就是中国的南方,和他以前所想象的不一样,处处是浓绿的草木和亚热带
的水果,的确是“岭南万户皆春色”。当地百姓看见苏东坡这位诗人,都觉得惊讶,
不知他为何故被贬谪到他们这个地区来。苏东坡想到苏武,苏武被匈奴单于流放到
漠北,从没料到在暮年还能回到中国;他又想到管宁流放到辽东,竟愿居住在那里
终身不去。惠州很美,当地居民也对他很好。等后来他迁到对岸的嘉佑寺之后,他
说不久“鸡犬识东坡”了。
在对岸松风阁里他写了一封短笺,把他对人生的态度表现得最好。搬到嘉站寺
之后,他常在山顶的松风阁里留连不去。一天,他正回家时,看见松风阁高高超出
树顶之上,他的两条老年的腿感觉到疲倦。他忽然想:“此间有什么歇不得处?由
是心若挂钩之鱼,忽得解脱。人若悟此,当恁么时也不妨歇歇。”
如今他又恢复到“依然故我”了。在广州之时,他买了些上好的檀香,现在喜
欢闭门静坐,细闻此香味,思想往日过错。有时窗外凉风徐来,他下午酣睡,等屋
顶一个乌鸦把他唤醒,忽然觉得自己已然无官一身轻。看见宽阔的河面反光,映入
书斋,他心想,这与明月在天一样好。他不懂为什么有人以为天空有云、有月光会
更美。他以为天空无云,正如一尘不染的良心。
他给朋友写信说:来此半年,已服水土,一心无挂虑,因为已经乐天知命。黄
州老朋友陈糙写信说想来探望,由汉口到惠州有一千里之遥。苏东坡给他回信说;
到惠将半年,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孔子云“虽蛮多百之邦行矣”;
岂欺我哉!自失官后,便觉三山硅步,云汉路尺,此未易遗言也。所以云云者,欲
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过虑……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就,莫作儿
女态也……长子迈作吏,颇有父风。二子作诗骚殊胜,咄咄皆有跨灶之兴。想季常
读此,捧腹绝倒也。今日游白水佛迹,山上布水三十切。雷辊电散,末易名状,大
略如项羽破章邯时也。自山中归来,灯下裁答,信笔而书,纸尽乃已。三月四日
(绍圣二年)
他外在的生活绝不寂寞。可以意料得到,所有邻近地区的官员都利用此一难得
的机会来与这位杰出的诗人相结交。惠州东、西、北三面,计有五县的太守,不断
给他送酒送食物。惠州太守詹范和博罗县令林杯变成了他最亲密的朋友。其他至交
如杭州僧人参寥、常州的钱世雄,不断派人带礼品药物、书信来探望。苏州有一个
姓卓的佛教徒,步行七百里给太湖地区苏家与那里的朋友来送信。苏东坡在宜兴的
两个儿子老不曾听到父亲消息,十分焦虑,姓卓的听到,他说:“这个容易!惠州
也不是在天上,是不是?若是走着去,总可以找得到。”姓卓的便步行出发,走上
这条漫长的道路,横越大疫岭,走得满脸紫赫色,两脚厚茧皮,他走到了。
用这种方法,苏东坡不断与家庭保持联络。道教奇人吴复古和他同住数月,随
后两年,在惠州和子由官职所在的高安,时常往返。另一个苏东坡的同乡道士陆惟
谦,不辞两千里之遥,特意来看他。苏东坡发现了一种极不寻常的酒——“桂酒”,
他说桂酒不啻是仙露。他给陆维谦写信开玩笑说桂酒一端即足以抵他迢迢千里跋涉
之劳,而陆维谦果然来了。
每过几天,太守詹范就派他的厨子带着菜到苏东坡家来做。过几天,苏东坡就
到城西湖边朋友家喝几杯。那片湖位于山麓,旁边有一个大佛塔,两个庙。有时他
去钓鱼,一直坐在岸边一个巨大的卵石上。一天,他钓到一条大鳗鱼,他带着鳗鱼
和酒到太守家去,在那里吃饭。苏东坡常去游白水山,有时他带着一个儿子,有时
和本地太守或新来到城中的朋友一起。
他给弟弟子由的信,其中有几封读之可喜。在一封信里他谈到他临时发明的烤
羊脊。
惠州市肆寥落,然日杀一羊。不敢与在官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
亦有微肉,煮熟热酒渡,随意用酒薄点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摘剔牙繁,如蟹螫逸
味。率三五日一铺。吾子由三年堂危,所饱刍豢灭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此
虽戏语,极可施用。但为众狗待哺者不悦耳。
到了惠州,苏东坡最大的发现,是此地无酒类的官方专卖,每家各有家酿。由
此时起,他开始品尝桂酒,这时他仿佛在遥远的地方遇到了知己。在给朋友的好多
信里,他赞美此酒的异香。此种酒微微带甜而不上头,能益气补神,使人容颜焕发。
在一首诗里苏东坡盛夸此酒,如果此种酒能开怀畅饮,会感到浑身轻灵飘逸,可飞
行空中而不沉,步行水面而不溺。他打听到桂酒的酿造法,刻在石头上,藏在罗浮
铁桥之下,所以只有寻神求仙的人才能寻到。
苏东坡写了至少有五六篇酒赋。最有趣的是《东皋子传后记》。东部某太守以
酒相赠。他刚刚读完汉代以酒量之大出名的《东皋子传》。在他谢太守赠酒的信里,
他写了又启,叙述他饮酒的习惯,偶尔添写了两条人生至乐,不高明的作家必然会
增加到四五条,或写个没完了。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
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闭居未尝一日无客,客
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
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
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乐,有求则与之。而尤善酿酒以饮客。或日:
“子无病而多蓄乐,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日:“病者得乐,
吾为之体轻;饮者团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东皋子待诏门下省,日给酒三升。其弟静问日:“待诏乐乎?”日:“待诏何
所乐?但美酝三升殊可恋耳。”今岭南法不禁酒,子既得自酿,月用米一斛,得酒
六斗。而南雄、广、惠、循、梅五太守间复以酒迁予。略计其所获,殆过于东皋子
矣。然东皋子自谓五斗先生,则日给三斗,救口不暇,安能及客乎?若予者乃日有
二升五合,入野人道士腹中矣。东皋子与仲长子光游,好养性服食,预刻死日,自
为墓志。予盖友其人于千载,或庶几焉。
苏东坡写过一篇“酒颂”。即便不解杯中趣的人,读了他描写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