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美,有时很玄妙很遥远,有时也真实得近在咫尺。
这个薄雾弥漫的早春清晨,匆匆赶去上班的夏坤有幸领悟到了“雾里看花”的情趣。如同惯常那样,他掐准了时间出门,下楼,快步急走,当他打开办公室的门,坐到自己的院长桌前时,正好是上班时间的八点正。在部队里养成的严格的时间观念,他习惯地坚持至今。
而此刻里,他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是在他测算着前面雾里的医院大门与自己的距离时减慢步子的。四个亮丽的倩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一位身穿淡驼色羊毛长裙,外披一件深咖啡色海虎绒短上衣。这服饰好熟悉!他猛然想起,莹琪来渝时他陪她去买过这么一套服装,她试装时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另一位,穿一身很随意的银花色套装,裙短不过膝头,白袜,脚蹬白色旅游鞋,真如山城人形容的“美丽‘冻’人”了;再一位,则是皮衣皮裤皮靴,有如女飞行员一般;还有一位,穿绒衣紧身连衣裙,套有一件浅灰色卡腰服。她们手牵手笑语盈盈从他身边走过,渐渐披上了薄雾的轻纱,变得朦胧。朦胧之所以美,是因为它为人们提供了想象的天地。真的好美!那漾着春意的女性身影,传递出挡不住的女性魅力,那身姿那服饰那色彩那微笑那和谐,闪烁在淡雾里,给冷凉的季节一份暖人的温馨。看着这四个消逝在雾中的倩影,夏坤就想到了史莹琪、章晓春、甘泉和宁秀娟,想到她们不同的性格、风姿、甘苦,想到自己同她们之间在生活、心灵上相互留下的或深或浅的烙印。想象的翅膀一旦舒展开来,他就被一种情愫陶醉,打乱了惯常的步伐。
他习惯地抬腕看表,一惊,小跑起来。跑到医院大门口,自嘲地笑,一个堂堂院长,怎么这么儿女情长多愁善感。跨进医院肃穆的大门,一种庄严的责任感又充满了他的心头压上他的双肩。八点过两分的时候,他坐到了院长桌前,桌上已放了院办公室主任签送来的一本文件。他开始翻阅、签署意见。医务科长来汇报,那个死在医院无人认领的农民的骨灰已经在火葬场停放两年,按照惯例,医院可以不管了,请他定夺。
夏坤想想,说:“还是再去交一年的存放费吧,万一他家的亲人又来认领了呢。”
医务科长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这农民是去贵州一个私人煤窑挖煤,窑塌了,压伤后被伙伴们从贵州运回来的,放在医院急诊科后,那伙人就走了,再没有人来管。夏坤就叫先救治、护理,医药费等花去了几万元,还是因伤势过重未救过来。其间向他家乡打过电话、电报,又派人去过。结果,这农民的亲人不愿意来,理由是,他父亲已去世,母亲已改嫁,没有亲人管了。就又请示了民政部门,逐级指示到乡里、村里,就来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揣了400元钱来。他看了伤者后,二话没说,偷偷溜回去了,一分钱也没有给医院留下。民政部门也答复说只解决孤寡者,他有生母健在,应该来管。结果是,谁也不来管。他死后,又再次通知,依旧不来人。只好由夏坤点头负责,由医院派人送去火葬场火化,买了骨灰盒存放起来。
想到这事儿,夏坤就一叹。现今的医院,收入只能说可以,而支出却大得惊人。细扣细算,利润不过5%左右,还不能加上欠账。像这样的无人过问的伤者、死者时有所遇,而一些单位拖欠医药费更是常事。每年,医院都有近百万元的欠账。
医务科长走出去又回来,汇报说,又有病人的单位来查账了,说医院开了大处方,结果那发票是假的。唉,夏坤一叹,这假发票发现过多次了,医院保卫科会同市公安局也出面查过,可查到后来那人他说他是在火车站买来的,至于卖假发票的人他也不知道是谁、现在何处,就此断了线。这些个造假发票的人,败坏了医院声誉、影响了医院效益、增加了公费医疗开支,抓住了非严办不可!夏坤愤愤地说。医务科长就说,上哪儿去抓哟,又讲了另外一件事情。昨天晚上,一个喝醉了酒的男病人,说值班护士态度不好,打伤了她。现在,科里意见极大,要求医院必须严惩肇事者。而电台的记者也来了,说是对方告了医院,指责值班护士见死不救,如是实情,电台要广播曝光。
夏坤眉头深锁,这可是件棘手事情:“你们会同保卫科去查实情况,明辨是非,不行,就请派出所来帮忙查实。至于那位记者,一定要热情接待,说明情况。”
医务科长走后,夏坤的脑子烦乱。在差不多整个社会舆论都对医院的医疗质量、服务态度、日渐上扬的医疗费用持谴责的现在,在一段时间以来人们甚至对医生、护士被殴打都难以表现一点同情的情况下,他这个院长的日子不好过。这所上千人的大医院,难免没有个别态度不好者,药品、医用物资的市场价格上涨,“罪责”似乎也落在医院头上,也难怪就诊者会有意见。可是,医院里绝大多数医务人员还是好的,是热心为病人服务的,他们如果无辜受到伤害医院里也是要给予关心、支持的。否则,按平了就诊者那一头而工作人员这一头又放不平的。舆论反映的医院的问题也确有公平之处,然而,就完全公平吗?他明白,医务界目前正面临着几十年来前所未有的困境。在一个十字路口等待着选择。夏坤有时候就想,而今国家医院的命运最终将会如何呢。医院现在是断了“计划”路,又进不了“市场”门,叫他这个院长怎么办?确实,自己医院,还有其他不少的医院都盖了新楼和正在准备盖新楼,搞了内装修,引进了不少价格昂贵的大、中型医疗设备,盖了职工住房,发放了不太多也并不太少的奖金。因而,就有人捧着手上越来越“沉”的医疗收费单,摇头苦笑,说:“医院发了!”还坚信明白了其中的奥秘。可是,人们又逆向想过没有,这么多的医院,难道真能同时发展这么快吗?“三百六十五行”,那么多步履艰难者,怎么就医院“独秀”呢?没有迹。夏坤明白,事实上,正是没路可走了,他们这些医院的院长们才不约而同地用借款、贷款、欠账、分期付款、投放分成、合资等办法来“上档次”,包括用药也“上档次”,以此来增加自己的竞争实力。其结果,自然是医院大发展,而欠款却达数百万元甚至于上千万元。这样的负债运行又能维持多久?下一步又该怎么办?
是啊,在经济转轨的大潮中,很多关系一时确实难以理顺。他在一本公开发行的卫生杂志上看到一组数字,国家每年对卫生事业的投入仅占国民生产总值的2.3%,占财政支出的3%,离世界卫生组织对发展中国家规定的卫生投入不得低于本国国民生产总值5%的要求还有距离。当然,离美国等发达国家卫生投入占国家财政支出的14%—20%的距离就更大。中国太大了,人口太多了,国家正在改革发展的过程中,一时也不能如期满足卫生投入的需求。世界首富的美国的年人均医疗卫生费用是3500美元,我国是年人均570元人民币。各是各的国情,不应该作这种无意义的比较,更不应该不切实际地抱怨。早几年,夏坤曾平静地发过牢骚,也平静地甚至带有几分乐观地接受着现实。因为,在那些年里,看病难始终是社会的一大焦点。他坚信,只要有病人,医院就能靠自己求生存求发展,更何况改革还带来了不小的活力!然而,令他始料不及的是,进入目前的实际运行和操作后,他才发现事情远非想象的那么简单顺利。他发现,科技界、文化界也有不少困难,日子也不好过,可事实是,自从改革开放以来他们就得以在“市场”上寻求对自身价值的承认,得到了各级的鼓励、支持,获得了效益。不是吗?西昌的卫星发射中心也进入商业运行轨道了;重庆的国防科技产业也军转民用,生产出一批又一批的摩托车、轿车投放市场了;文艺界,还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