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祖宅专门有人负责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换一次,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离开南方,也正是在下帮忙传递错误谍报,谎称老祖依然滞留在南方一带。”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这是跟我讨赏来了?”
孙叔坚虽然摇头,可毫不掩饰自己眼的炙热,朗声道:“不敢!我孙叔坚只希望能够向老祖学拳!哪怕天资有限,只能学到一点鸡毛蒜皮,虽死无憾!”
老人笑道:“在这百年落魄的岁月里,我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住了很多个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大多修为比你高,但全部是绣花枕头,说起天赋和战力,还真不如你这么个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得,你自愿到我身边,烧一个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的私心谋划,对不对?”
孙叔坚颇有几分真小人风范,点头道:“确实是我心存侥幸,希冀着借助老祖的青睐,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边这位大骊国师说不定会喜欢你。”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崔瀺,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孙叔坚,“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既然知道我是崔氏老祖还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胆肥,就不怕我清醒的时候一拳将你打成烂泥?”
孙叔坚眼坚毅:“我只知道不搏上一搏,不赌上一赌,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晚辈。有点意思。
老人将崔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轻轻跃下二楼,飘然站定,盯住浑身肌肉紧绷的孙叔坚:“想跟老夫学拳,没点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说九境,八境就是你孙叔坚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没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孙叔坚仍然没有丧失理智,直截了当问道:“敢问老祖,是以第几境的修为出拳?”
崔瀺闻言微笑。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棋子。
老人4意大笑,欢快至极:“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负人,只以五境赏你一拳,如何?”
孙叔坚一脚前踏,一脚后撤,摆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涧泉水流淌全身,浑然天成。显而易见,在武道之上,自学成才的孙叔坚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当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走到今天这个高度,极有可能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孙叔坚屏气凝,隐约之间已有几分大家风范:“有请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没来由地叹息一声。光脚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无华的一拳打在了孙叔坚的额头上。根本来不及阻挡老人的孙叔坚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窍不断有鲜血涌出。濒死之际,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中充满了疑惑、不甘和愤懑。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崔瀺出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老人转身跃回二楼檐下:“这种人根本不配学我拳法。”
崔瀺多少有些惋惜。毕竟,有望八境甚至更高的纯粹武夫是一颗不容小觑的重要棋子。但是崔瀺很快就放弃这点情绪。人都死了,多想无益,好在是别人地盘,不用他收尸。他好地问道:“杀他又是为何?”
老人坐回竹椅:“不是给你看的,是给楼下那个家伙看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崔瀺低头望去。
竹楼外,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正仰头朝他们望来。
少年始终没有说话,气氛极冷。
片刻之后,老人没有起身,少年也没有离去。
崔瀺觉得有些无聊,哪怕楼底下那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先生。
如果不是某人还有可能回到人间,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半点裨益的陈平安,崔瀺不介意送他一程。至于崔东山的大道如何,是否会因此受挫、终身无望重返巅峰,关他何事?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弃老夫滥杀无辜,要为了那个死不瞑目的家伙,跟老夫讨要公道?”
陈平安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去,发现已经死绝了。
陈平安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杀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下葬,以后若是知道了你的家乡,尽量帮你的尸骨落叶归根。”既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二楼两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人骤然之间一声暴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的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陈平安,你跟老夫是学练拳,还是学做人?!”
陈平安站起身,招手让青衣小童过来帮忙处理后事,望向二楼,说道:“只学拳!”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拳?”
陈平安默然走向竹楼,登上楼梯。
老人转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崔瀺转身走向楼梯,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老人脚步微微停顿,很快就大踏步跨过门槛,大门砰然关闭。
崔瀺在楼梯口停步,陈平安走到一半,见他没有让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脚步。
这位儒衫老者居高临下望着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坠破碎的骊珠洞天之内就数你最可怜,气数单薄,几近于无,所以只能与一切机缘擦肩而过,沦为其他人的鱼饵。如今没了这些玄妙禁制,甚至还有点否极泰来的意味,那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断,腿被压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齿尽碎,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争取,死死拿住喽!”崔瀺开始往下走,“这些话,是替那个老家伙说给你听的,他从来就不喜欢好好说话,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德行,其实挺讨人厌的。如果是我自己,这次根本不会来见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你得感谢齐静春,我那个师弟。当然,如果你自己不争气,齐静春就死得冤枉了。”说到这里,崔瀺笑意复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的眼光比杨老头要好,但是比齐静春要差。”
最终两人擦肩而过,各自稍稍侧身让出道路。在那个时候,崔瀺微微停步,悄声道:“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凶险的时刻是哪一次吗?”
听到这话,陈平安也放缓脚步。崔瀺低声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给你一串糖葫芦那次。你当时如果接下了,万事皆空。”
陈平安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许多往事走马灯般历历在目。
崔瀺继续往下走去,当他跨出最后一级楼梯的瞬间,身影消散,一闪而逝。
这一天练拳,既淬炼体魄又锤炼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谓变本加厉。不管陈平安如何咬牙支撑,仍是数次昏厥过去,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着陈平安离开屋子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今天第二次收尸,吓了一大跳。当时陈平安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呼吸比起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
老人隔着一扇门,没好气地回答道:“老夫教谁练拳,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魏檗气呼呼地下楼,实在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