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陈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现意外。
夜幕中,精萎靡的陈平安换上衣衫走出大门。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来小竹椅。
陈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粉裙女童挤出一个笑脸,学着青衣小童拍马屁:“当然啊,我家老爷最厉害了。”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终于把小丫头给逗乐了。
陈平安之后便安安静静坐在椅子上,双手随意放在腿上,坐姿慵懒,并不刻意。但是,现在的陈平安终于有了一股子无法言说的锋芒,哪怕他不说话,一身流泻如迅猛洪水的拳道真意都能够让拳法行家感到扎眼,感到刺目!
粉裙女童会觉得陌生,青衣小童更是如此,所以他才会每天拼了命去修行。
这次练拳,最难能可贵之处,在于老人对陈平安的锤炼,无论如何凶狠残暴,都不曾改变少年的原本心性丝毫。无论是山上山下,都适用一条规矩,关于传道授业解惑,名师之上是明师,老人无疑是第一等的武道明师。明师,未必是顶尖高手,如李氏老祖就觉得不过五境武夫的朱河是当之无愧的明师,但是这位每天把自己锁在竹楼内的老人,如果不是武道宗师,那才是怪事。“九境之上还有大风光”,这种话谁能说出口?比如朱河甚至坚信九境的山巅境就是武学的止境和道路的尽头了。
粉裙女童偷偷问道:“老爷,你今天是不是不太开心?”
陈平安问道:“你是说老前辈暴起杀人一事?”
粉裙女童怯生生转头瞥了眼二楼,生怕自己给老爷惹来麻烦。
陈平安没有给出清晰的答案,而是轻声道:“上次远游的时候,我曾经在一处地方遇到一个嫁衣女鬼,喜欢一个读书人,喜欢得很……我不知道怎么说,但是她为此杀了很多无辜的过路书生,我觉得她错了就是错了,而且不是一般的小错,不是可以弥补的那种。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当时宝瓶、李槐他们都在我身边,我总不能由着性子做事。而且我当时也想着,是不是我想得浅了,也不敢确定。”
粉裙女童好问道:“老爷,那你现在觉得呢?”
陈平安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眼清澈,笑道:“那就是错的啊。下一次见面,我估计还是没办法讲道理,但是没关系,下下次,下下下次,总会有机会的!”
粉裙女童笑了。这样的老爷跟以前那个闷闷的老爷不太一样,但是更好些。
陈平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要先活着。
夜幕沉沉,有个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推着一辆独轮车,插着算命摊都会有的唬人旗招子,走在通往槐黄县的官路上,车轮碾压在道路上,吱呀作响个不停——正是当初那个在小镇上当了好些年蹩脚算命先生的陆沉。
一只黄雀凭空破开夜幕,从涟漪中钻出,一个急停,站在陆沉的肩头,用鸟喙亲昵摩挲着他的脸颊。他笑容灿烂,腾出一只手,轻拍黄雀的小脑袋:“知道啦知道啦,之前是辛苦你喽,要你将一枚枚铜钱啄来啄去的,帮着勘验文运。没法子呀,齐静春下棋那么厉害,你看,最后咱们两个不也没算出齐静春的后手?好嘛,这输得,小道我还是服气的。谁让老师偏心呢,明明是我这个徒弟下棋算卦最差,跟人打架最差,结果到最后,不讨喜的苦差事全部要我来做,这不是难为人嘛。”他像是碎嘴的市井妇人,埋怨这念叨那,没有半点仙气度。
黄雀突然啄了一下陆沉的耳垂,陆沉仿佛洞悉黄雀的心意,哈哈大笑:“仙人怎的就不是人啦?”他学那僧人单掌竖立在胸口,往轻巧了说是不伦不类、滑稽可笑;可若是往大了重了说,就是忤逆道统。
陆沉没个正经,轻声念叨着:“佛祖菩萨保佑啊,让小道这趟重返小镇,和气生财,一定要和气生财。嗯,上回求你们还是有用的嘛,最后不就没跟齐静春打生打死?所以这次再关照关照小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
陆沉举目望去。夜色下的小镇,在他眼中,纤毫毕现。
无论是骊珠洞天下坠之后失去了大阵护持,还是破碎之前术法禁制完整,对他而言,其实一模一样,并无差别。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打那顶古朴道冠,似乎在思考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陆沉正是齐静春当初不管离不离开骊珠洞天都必须死的死结所在。只是齐静春出人意料地选择退了一大步,陆沉便跟着退了一小步。
喜欢大大咧咧说话的曹曦走后,谢宅顿时就重新恢复了清静,一家上下,从当家做主的妇人到一双子女,再到几个老仆老妪,走路都要蹑手蹑脚,唯恐惊扰到谢实休息。这段时日,谢家人人过得很不真实,突然从那部甲戌本族谱上走出一位活生生的老祖宗,活了不知道多少个春荣秋枯。恐怕就只有那位自幼寡言的长眉少年心境相对安稳,因为谢实大致跟他解释过了外边的世界,并且让他暂时跟随阮邛铸剑打铁。机缘一事,不是跟着自家老祖作威作福就会更好。长眉少年心性坚韧,哪怕得知老祖马上就是北俱芦洲的首位天君,无论修为还是地位,其实都要超出师父阮邛一筹,仍是没有流露出丝毫改换门庭的想法,这让谢实在心中微微赞赏:这才是谢家子孙该有的度量。
少年注定不会知晓,若是他稍稍心志不定,谢实就会放弃栽培他的念头,甚至会主动对阮邛言语一二,免得家门不幸,遗祸绵延——这就意味着他几乎彻底失去了证道长生和重振门风的可能性。
山上仙师收弟子极其重视修心,往往不是几年就能敲定的事情,更多是云游四方数十载才找到一个能够继承香火的满意弟子。在这期间,很多仙师都会给予种种考验,富贵、生死、情爱,诸多俗世头等事皆是修道登天的关隘,是继续待在江河里做杂鱼,还是鲤鱼跳龙门,可能只在取舍的一念之间。
大道漫漫,每一个跻身十境,尤其是上五境的练气士,无一例外,都是惊才绝艳之辈。只不过大道三千,登山之路并无定数,故而各有各的缘法。天君谢实不喜欢的性情落在别家圣贤或是旁门左道眼中,就有可能是一块良材璞玉。所以老话又有“天无绝人之路”一说。
当然,谢实地位崇高,眼光亦自高远,其实以长眉少年的资质天赋,在东宝瓶洲的仙家门派当中都会是极为抢手的修道坯子,肯定什么都不管,先收了做弟子再说。山门里头每多出一位中五境仙,无论是用来震慑世俗王朝的帝王将相,还是处理与周边山上“邻里”的微妙关系,都会有极大的助力,哪里会如谢天君这般吹毛求疵。
谢实缓缓喝着酒,面有愁容。
“老祖宗,有心事吗?”长眉少年坐在桌对面,一对品相极高的香火小人眼见着没有外人在家,便从大堂匾额跃下,在少年肩头、脑袋上追逐打闹,欢快嬉戏。长眉少年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谢实喝着闷酒:“问心有愧罢了。”
长眉少年错愕道:“老祖宗这么厉害,还需要做违心的事情?”
谢实笑了笑:“你以后一样会如此不爽快,用不着大惊小怪。你的性子,憨直多于灵动,学剑挺好的,道家修清净,听上去是一潭死水的性子,其实不然,最是需要扪心自问,条条道道,并不轻松。”
长眉少年点点头。
谢实看着略显稚嫩的脸庞,心中喟叹。乱世将至,群雄逐鹿,注定会精彩纷呈,但同样会多出许多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山上山下差不离的。
谢实挥挥手,示意少年可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