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美婢说“公子气度,似东海扬帆,风日流丽”。
还有少女说“公子容貌,若芝兰玉树,光耀满庭”。
陆抬开怀大笑。
陆抬脱了靴子,斜靠在一个造型简洁素雅的罗汉榻上,有美婢想要上前服侍,被他挥手赶走。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这放入酒虫的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洒。
之后半年,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如此。
此时,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把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作讶异,问道:“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朗声道:“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这个陆抬,半年来,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若非今天在学塾,种秋无意间听到曹晴朗与同窗的争执,恐怕都不知道他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施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正经学问道理之外乱七八糟的东西,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返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种秋和颜悦色的询问下,没有隐瞒,把陆抬所教的一五一十都说了。
种秋稳了稳心,缓缓问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答道:“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道:“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更无妨;但是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时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尤其是那些连成人都未必明白的道理?”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在曹晴朗身边,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道:“种夫子此番教诲,对我陆抬大有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你又会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答道:“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郡城外的官道上,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只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问过客栈管事,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搜刮一空,打包带走!
陈平安给了裴钱一只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身穿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捂住剩下的小半只香梨。
陈平安伸手赶了赶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没)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道:“这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时候你骑着一匹骏马,拿着师父帮你准备好的降妖除魔刀剑,是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有一天陈平安一行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个汉子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他们这边靠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再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过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明白人,更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自己的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替山水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香,这类由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汲取灵气的速度会更快,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在祭祖时点燃这类香火,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这类香火的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过的递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