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跟她一样,清醒着被剩下来的人。
二十年前宗教团体delt(デルタ)主犯被执行死刑的消息已经在新闻里滚动播放快一天了,连早上护士给教授送来的报纸也赫然印着标题,超过两个版面的详细叙述。他知道的,在这里被展现的只是一小部分,那些冰山一角下林林总总发生的悲剧和惨案,是新闻远远触及不到的。比如关于他正在经手的。
教授打着呵欠进来,翻起新闻,“太好了,可算是死刑了。真是罪有应得啊。”
“是啊。”他随口应着。
教授转过身,盯起他面前被密密麻麻拼贴的墙面,其中一角,是无数的名字,略过“津田真树”到“新田辰”,问:“这次又取了什么名字?”
“晋治。小泉晋治。”
“小泉这个姓不是用过了吗?我记得你在报告里写过这个名字。”
“那个是她自己捏造出来的记忆,一个同学说过的姓。我还没用过。”
“我就说嘛。看来我的记性还不错。”教授举起茶杯,抿一口,“最近她的状态是越来越好了。只要稳定,陷在混乱的记忆中,也没什么不好。总比她不停喊闹自己是杀人犯,做出过激反应要好得多了。”
“这样真的好吗……”他轻声问。
“什么?”教授跟着他的眼到桌子上的书,“啊……考生用记忆换取记忆的故事吗。你对这个故事也太过分执着了。好不好,只有他自己本人知道,我们是不能帮他下定论的。”
看他眼迷离,又接着说:“她也一样。你不要给自己太多压力。十叁年来,你已经做了很多了,已经够努力了。”
他淡淡微笑:“我害怕做的不够多。”
教授走到他身边,拿过另一本书,“专心做医生不好吗。是精科医生的名声太难听吗?本职竟然要当作家。当初在大学课堂上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很有天分。没想到毕业了告诉我要去做作家,真是气死我。要是不是为了治疗她,肯到我这里做个挂牌医生,你这辈子就打算只当个二流作家吗?”
“可能比起拯救别人,我更适合挖出自己的痛苦给别人看。”他笑着说。
“什么跟什么啊。”教授皱起眉头,想要说点什么,还是语塞,手重重在他肩膀上拍两下,话语变成一声长叹。
他在护士站的值班表上签过自己的名字,有护士来跟他打招呼:“浅见小姐已经在楼下晒太阳了,您要过去看看她吗?”
四月的春天,天蓝成一块薄薄的玉石,云和风都像没有重量,短暂停歇,又去往前方。
他穿过中庭的长廊,阳光下,瘦弱的她歪着脑袋窝在轮椅。护士提着她刚才胡乱踢开的鞋,到她身边,“浅见小姐,您要穿鞋喔。”
她慢悠悠抬头,辨认着护士的脸一会儿,比一个噤声的手势在嘴边,“不要告诉松本同学哦。我不小心穿错啦。”
由绪走到医院庭院时,先看见穿着白色大褂站得笔直的他,两手插兜,脸上缺乏表情。忽然,表情骤变,向前走几步,还是停下来。由绪跟着他紧盯的视线望过去,浅见优子甩了护士的手要站起来,在阻拦下,明显有点闹情绪。
由绪看着她,有些恍惚。如果时间飞速流逝,那么一定只在浅见优子的身上驻足不前。十叁年的时光过去,对面的男人连头顶都要冒出几根白发,眼角展现出些许皱纹。只有她,和十叁年前初见时毫无区别,瘦弱仿若不堪一击,一张小脸藏在过分宽大的眼镜后。甚至看起来比那时的年纪还要年轻,高中女生一般的姿态和表情,让人难以想象她已经快四十。
在记忆中迷失的人,真的可以就此和时间脱离吗。
她边思考着,边走近和浅见优子朝相反的时间方向迅速滑行的男人。
“井森警官。”他露出一点笑容。
由绪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是白石美羽死亡,浅见优子作为第一嫌疑犯被逮捕。
案件好像非常清晰,白石美羽从叁楼坠落,坠下的地方恰好有一排竖起的铁钉,戳破大动脉,当场死亡。现场只有一个人,经恍惚的浅见优子。被抓后,她反复不停地说:“是我推她下去的。”更巧的是,还有目击证人,一位每天晨跑的马拉松运动员,他刚好目击了浅见优子推人的一幕。是可以立马定案的条件。她却觉得很不对劲。
那个时候,距离幸果制造的连环杀人案刚过去半年,署里一直以她需要绝对休息的名义给她安排边缘的杂活,这种以前就在用、现在变本加厉的看似关照实则排挤的招数让她觉得愤懑不堪。虽然一直难做,但她从来没想到自己的性别把她逼向了职业的尽头。
到底是为了自己出一口气,是幸果案子后持续的愧疚感,还是和浅见优子见过后产生的“绝不是她”的直觉,她厚着脸皮周旋,熬夜搜查寻找线索。终于找出了诸多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并把它们拼成了一个事实:无论是绝对摔不死人的高度、太过恰好的钉子和证人、还有从美羽手机发出的邀约、时间发生在同学会的第二天,都指明这是一场自导自演的自杀。
可是嫌疑解除的浅见优子并没有好转,她的世界好像已经停转,在她的意识中,她认为是自己杀了白石美羽,还有……松本幸果。
命运从不讲道理,也没有规则可循。随机抓取的人,放到舞台上,去演新的戏。
幸果在浅见优子的生命里又扮演着什么角色呢。
一定很不一样吧,因为说起她的时候,浅见优子总是笑得很开心,像不曾跌入虚幻的臆想世界。
给予无数人不堪回忆的女,也是真的曾经拯救过别人的光。可惜,幸果至死都不知道。
当警察署的大厅里出现一个看起来出门匆忙的男人,衣着和头发都凌乱,几次停笔,没法签好自己的名字。掩过发抖的痕迹,他朝一旁的警官笑得极其勉强。由绪想,如果真的有,又会安排幸果在他的生命力扮演什么角色呢?
后来,她知道他成为了浅见优子的主治医生。十叁年来,在她臆想沉溺的世界里游走,为她构建新的世界,不停帮她把痛苦的回忆一点点磨平。
“她还好吗?”沉默过后,由绪先挑起话头。
“还是那样。但情绪稳定很多。以前她总会有崩溃的时候,现在渐渐少了很多。”
“是好事啊。”
“是吗。”他笑一下,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
“想找你来,是想说你应该也看了新闻了吧……结案了。”由绪看向不远处的身影,“你会告诉她吗……毕竟,浅见敏子……还有幸果,都和她有关。”
“我不知道。”他的眼没有焦距,“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来说是正确的了。我曾经认为,让她接受事实,可能对她来说是最好的。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由绪静静听着,听着这个男人十叁年来的纠结与痛苦。
“沉溺在臆想的幸福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吗。就算虚假,也是幸福。”他说着笑起来,笑容带着一点释然,“是被创造出来的。如果没有,也许只要我们创造出一个来就好了。”
由自己创造吗。
“像之前给她一个美梦一样的切口不行吗?比如可以随她控制、由她潜意识捏造出来的恋人。”
“不行啊。那个人其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他苦笑着摇头。
“那……你需要怎么做?”
“用催眠替换记忆。替换掉不会让她想起所有一切的记忆。”他想起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