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寺门藏于平阳闹市的小巷里,还不太好找。
昭陵耽搁两天,8月21到的平阳,其时离新生报到也还七八天。
在大学城附近小镇上找了间旅馆,放下行李,理所当然地就和母亲去了云居寺。
如你所见,其实这应该是我第二次来平阳。
到云居寺只登到第二台,也就是第二进院落,就不让往里面去了。
据工作人员说,后边的院落只有逢法事活动才开放,而且必须是皈依过的居士才能参与。
看来云居寺还是颇具秘色彩的,这个安静的寺院,倒是处沉心静思的方外之地。
但说不好为什么,我却有点喜欢不来。
颇觉遗憾之余,好在老妈子游兴不减,扯上我就杀往下一个目标。
用她的话说,这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哪哪都是「诗情画意、文化瑰宝」,祖国的大好河山,「你得多见识见识」、「开阔开阔眼界儿」。
很显然,与母亲作游,我自然是流连忘返乐在其中。
离开学还有两天,韩东给我打来长途电话,这家伙已到了北航,刚开课。
他问我到平阳没。
我说到了。
他说杨刚和你都在西大,然后就没了音。
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喂,喂好几声后,半晌,才听到低沉而沙哑的男声「我妈在省军区医院,得空帮我去瞅瞅,给她说,事儿都过了,该放下放下吧」。
印象中韩东跟父母关系一直闹得很僵,高三几乎很少回平阳。
什么原因,韩东没说,我也没问。
唯一能确认的,那两位前辈无非都是省里「位高权重的顶天人物」、「随便哪位跺跺脚,陕西就得大地震」,这些是杨刚的原话。
所以韩东一直住在平海小姨家,后者我倒见过两次,一个留有齐耳短发,干练麻利而不失娇柔的时尚女性。
刚挂断电话,母亲洗澡出来,用毛巾擦着湿漉漉的秀发,问谁呀。
我说一同学。
她说男的女的。
我当然说男的,女的谁打电话给我。
母亲「哟」了一声:「德性」浑厚的灯光下,笑容打她丰润的唇瓣溢出,在白皙的脸颊上荡漾开来。
母亲心情不错。
我想说点什么,却只是摸出了一支烟。
「咋说你来的」一只手飞快而来,白生生地。
「摸摸不行啊」我只好把烟又放了回去。
但母亲还是盯着我。
这就很有点过分了,于是我也盯着她。
母亲小鼻头肉乎乎的,轻微上翘,两颊那抹熟悉的红晕在暖气烘烤下生动依旧。
当然,此行为艺术大概持续了十几秒,以我方失败告终。
红着脸,我把头撇过一边,掏出烟盒递过去,嘴里嘟囔了句什么。
毫无办法,母亲得意洋洋发出了胜利的笑声。
记得临别那天晚上,天空散漫星斗,夜色深远而明亮。
我推开旅馆窗户的时候,就看到有个人在颓败的城墙下面吹埙。
恍惚苍凉的声乐中,借着那弯银白月光,鄙人得以一睹尊容。
有些苍老,但很精,棱角分明。
他一个人安静地站在那个地方,朴实而淡定。
像山水画介于泼墨与工笔之间的状态,蒙了一层平河厚重的水气,绝美得如同风雨飘摇的大唐。
我叫母亲过来看。
她走到窗户边上,低低地说了声哦,然后就没了音。
搭上母亲的肩膀,和她就在那儿安静地看着那个吹埙的人,一直看到杨花般的星光落满肩头。
母亲回去的时候,我在地摊上买了个很小的兵马俑。
墨迹半天,母亲站在旁边始终一直不说话。
直到车子启动,我把兵马佣塞进车窗,母亲才在刺鼻的尾气中敦敦教导:「长大了,终归和小时候不一样。
个子高了,迈的步儿也会大,总不能老在原来的地儿里转悠吧。
抬头往前走走,没准路就宽了,你觉得呢林林?」老实说,当她用某种特定语气来表述一些事儿时,大多是做了某项重大决定。
而我又能说什么呢,我说:「妈,你知道我现在在想啥儿?」她问想啥。
我说我想起了我还欠你什么来着。
母亲向后倒,像要昏厥的样子,说:「你真是——真是——」我说:「怕是以后没得还呢」母亲切了声,说:「那就别还了」我楞了好一会,只好笑道:「开车注意安全」这傻逼国产言情剧桥段简直令人绝望。
********************奶奶是个忧伤的人。
对她而言,如果整个九八年尚能有一件好事,大概就是天上掉下个表亲戚。
这样说,她老人家肯定会白我一眼:「亲戚就该多走动,来往多自然就熟稔了,毕竟血浓于水嘛」奶奶的表姨比她还要小几岁,刚从北京回来。
按她闺女的说法,这位表姨屁股还没坐稳就开始念叨她的外甥女,非要接奶奶过去住几天不可。
爷爷自然一块去。
奶奶的这位远房表妹看起来四十出头,印象中有点肥,硕大的屁股把套裙撑得都要裂开。
她丈夫理所当然是个瘦猴,戴个金丝边眼镜,文质彬彬。
据母亲说此人曾是我们学校老师,还教过我地理。
但我死活想不起来。
之后没几天,我记得头上都还没拆线,我们到平阳作中招应试能力测验。
其实也就是配合教育厅做个摸底,回报嘛,分给参与单位几个省重点高中免试指标。
与试人员丑名其曰「种子队」,囊括每班前十名,共八十人。
原计划去三天,不想临时有变,分成文理科分别测。
第二天下午就让我们第一组先行打道回府了。
大巴车上远远能看到邴婕,同去时一样,她会时不时地扫我一眼。
我老假装没看见。
到学校将近四点半,老师嘱咐我们好好休息一晚,第二天要照常上课。
我到车棚取了车,就往家里蹿。
出校门时邴婕站在垂柳下,我弓起背,快速掠过。
家里大门紧锁。
我刚要掏钥匙开门,却又停了下来。
阳光猛烈得有点夸张,把影子狠狠地按在铁门上。
口歪眼斜,狼狈不堪。
我盯着它怔了半晌,却再没勇气去开那扇门。
胡同里一片死寂,连只麻雀都没有。
我把耳朵贴到门缝上,同样一片死寂。
良久,我还是走向那棵香椿树。
花盆被码到了阳台一角,只剩光秃秃的几把土。
我一颗心要从嗓子眼里蹦出,却又暗骂自己经病。
我甚至连母亲有没课都不知道。
然而就在下一秒,当瞥见停在院子里的烂嘉陵时,一袭巨大的阴影便迅猛地掠过大脑沟壑。
缓缓走下楼梯,我腿都在发抖。
阳光折在雨搭上,五光十色,炫目得有些过分。
这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初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