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愣了愣。
「哎,」奶奶捣捣我:「房后老赵家大刚又给捉到局子里去了」。
「哦——为啥?」。
「为啥?还不是赌博,人家说还吸毒,反正就是给钱烧得慌,以前多实诚啊」。
「嗯」「他媳妇倒落个自在,不哭不闹,就差放鞭炮了」我把汤喝得嗞嗞响。
「我去看面发了没,」母亲起身:「一会儿蒸馍馍。
林林你吃几个包子啊?」我吐出最后一块鱼骨,却不知说什么好。
奶奶又捣捣我,压低声音:「啥也别说,都是两套房给烧的」一碗汤喝得人满头大汗。
翻翻手机,陈瑶也没回短信。
我只好拍拍肚皮,滚到了沙发上。
随手捏了几个台,刚到中央五套奶奶就放话了:「又看黑人拍皮球,有啥好看的?」我问:「那看啥?」她捶了捶脖子:「啥都行——看平海台啊,这几天老说咱们村」没有办法,我只好走过去给她老人家捏了捏肩膀。
奶奶就笑了。
一不做二不休,我索性让她趴到了沙发上。
平海台在播本地新闻,但多半不会出现我们村——就算出现,也只会是西北汽车城。
然而紧接着的一条新闻就是凤舞剧团。
我不由目瞪口呆。
也不是目瞪口呆,而是猛然在公众传媒上看到自己大名时那种不敢置信。
同摄影棚布景一样,播音员的声音透着股说不出的单薄和寒酸,似乎隐隐都能听见回声。
不过画面一转便是欢欣鼓舞的人民群众:昨日市红星剧场举办了一场庆五一义务演出,在弘扬传统文化的同时,为劳动人民送去了节日的问候。
主角凤舞剧团奉献了经典评剧剧目《金沙江畔》,赢得了广大观众的满堂喝彩。
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张行建、文体局局长陈建军一行全程观看了演出,并于结束后慰问了全体演员。
张行建强调,评剧作为全国第二大剧种,作为一种传统文化和地方文化,应该得到传承和发扬………「你妈的剧团啊,」奶奶仰了仰脖子,总算反应过来:「傻小子,咱家剧团啊这是。
我说咋这么耳熟呢」她一骨碌爬起来,拍拍我:「就是咱家剧团,老天爷啊。
凤兰,凤兰——」。
母亲很快跑了出来,满手沾面:「咋了?」「这不咱家剧团?」「是说昨天的演出吧?」母亲笑着点点头。
她看了两眼就又进了厨房。
「……作为一名老票友,陈建军局长还倾情献唱……」。
「这个当领导的咋不秃?」奶奶兴奋得有些过了头,接连拍我两下,「这,这就是秀琴他们领导吧?凤兰凤兰,快看——」。
这次母亲没跑出来,而是倚在门口苦笑道:「又咋了,我这正包包子呢」「没事儿,」奶奶说:「这白面书生是不是秀琴他们领导?」不要笑,她老人家确实是这么说的。
「应该是吧」厨房里很快传来剁面声。
但那书生有些没完没了。
副市长都没吭声,他倒冲着镜头唱起戏来。
什么唱段我说不好,可能是小酸枣,反正奶奶是跟着哼了起来。
好在新闻没允许他继续为所欲为,没唱两句就给掐了。
「咋不唱了,」奶奶有些不满:「唱得不错嘛,咋不让人唱了?」她一只脚在沙发帮上翘得老高,有种说不出的滑稽。
我想笑笑,却猛然打了个饱嗝。
午饭吃得确实有点多。
既便如此,我还是吃了俩包子。
韭菜鸡蛋馅。
母亲说:「你悠着点,别晚上闹胃疼」我也不想胃疼,但对热包子实在没有抵抗力。
母亲也吃了一个,完了跑阳台上打了个电话,自然还是剧团的事。
奶奶毕竟是老了,兴奋劲一过就开始打瞌睡,不等包子出笼就回了屋。
刚母亲接包子时,王伟超来了个电话,问我回来没。
我说回来了啊。
他说喝酒啊。
我说刚吃完喝鸡巴酒。
他说明天。
明天更是没空。
「那就后天吧,」他说:「反正你随时有空随时过来」王伟超现在是个胖子了(钢厂特产),喝啤酒就像倒水。
母亲进来时,我问:「又是评剧学校的事儿?」「嗯」她在我旁边坐下。
「到底咋样了?」「基本算谈成,协议还没签,对方要价有点高」「多少?」「管的宽!」母亲瞪我。
「多少嘛?」「七八十万大概」「那咋弄?」好半会儿我才说。
「有文化产业补助,再搞点政策贷款吧」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就没人说话。
钟表滴滴答答,有点活泼过头。
「你呀你,别愁眉苦脸的」母亲拖长调子,摸摸我的头。
我只好笑了笑。
「啧啧,真没事儿」她踢我一脚,又靠过来,捏了捏我的脸。
终于,我抬头看了母亲一眼。
或许天有点热,又或许接包子那股气还没透清,她脸蛋红彤彤的,像鹅黄底布上绽开的一朵嫣红刺绣。
我不由有些恍惚。
「噗嗤」一声,母亲却笑了出来:「傻样。
真心疼你妈就过来揉揉肩,只想着你奶奶啊」于是我就过去揉肩。
母亲头发真香啊。
和我一样,她爱出汗。
这话听着真怪,确切说,是我和她一样,爱出汗。
总之,衬衫后背已有几团湿迹,隐隐能看到文胸的轮廓。
「趴那儿吧」我说。
「这样不行?」母亲扭过脸来。
「趴那儿我才好施展身手啊」我吸吸鼻子。
母亲看看我,笑了笑,还是起身趴到了沙发上。
「撂个抱枕过来」她说。
老实说,按摩啥的我一窍不通,顶多是看电视有样学样。
不过迄今为止,我的顾客朋友们倒没给过差评。
先是肩膀上一个来回,再撩起头发按了按颈椎,然后一路向下拍打到腰部。
接下来是肩胛骨,腋下,肋侧。
母亲身上暖乎乎的,我不由大汗涔涔。
她却突然扭了扭身子,笑了一声:「痒」我只好停下来,说:「我使点劲儿」母亲点头。
可刚抓住腰,她就又笑:「不行,不行,妈受不了这个」这时,猛然一通京韵大鼓。
母亲翻身,接起手机,先是踱到厨房门口,又走上了阳台。
对方口气有点急。
我刚想竖起耳朵,母亲就回到了客厅。
「咋了?」「没事儿。
拉演出的」母亲站在茶几旁,伸了伸腰。
「还按不?」电视里播着狗屁电视剧。
我看了好一会儿,才吐出这么一句。
「免了」她在矮凳上坐下,金色的大丽花一番飞舞:「妈怕痒」我瘫到沙发上,接连换了好几个台。
「按吧」半晌,母亲托起下巴,冲我笑了笑。
这次母亲安分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