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头不讨喜。
而平生第一遭,母亲表现出了一种令人惊讶的任性和决绝。
简单说就是不争辩不反驳,饭菜送到,爱吃不吃。
至于奶奶吃没吃,我就说不好了。
时值期末,又逢会考,我也是焦头烂额,一周能回家沾次屁股就得谢天谢地。
考完化学那个下午大雨倾盆,我湿淋淋地蹿进门,奶奶竟坐在客厅里。
她瞅我一眼:「老天爷啊,淋坏了吧,快擦擦头,吃煮玉米喽」别无选择,我只能愣在当场。
那晚母亲回来后,我才知道姥爷就是那服秘的催化剂——是他老人家从天而降,说服了奶奶。
至于我,自然始终站在母亲这边,尽管我的意见无足轻重。
「老二是难得的好苗子,五六岁吧,往台上一扎,那也是有板有眼啊。
自个儿还上心,那会儿在这小礼庄芦苇坑,正念初中,往学校得步行十来里——就这,也不忘练功,早上不行就晚上偷偷练,毯子功没条件就单吊嗓子」姥爷开始老生常谈,连嗓音都清亮了许多:「那可是非常时期啊,团里演员都没几个坚持练的。
你姥姥不让学,嘿,我就偷偷教」说着他笑出声来,我也陪着咧了咧嘴。
搞不懂为什么,对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怎么也厌烦不起来。
「结果呢,回了城,老二考上大学,一拍屁股,飞了。
反倒老大……」姥爷扭头瞥我一眼,嘴唇哆嗦着,却戛然而止。
清了两嗓子,他才又叹口气:「你妈就是太聪明」「聪明不好啊」我捡起一片梧桐叶子,笑得呵呵呵的。
养猪场门洞大开,猛然传出一阵咚咚巨响。
一时间,林子里鸟雀纷飞。
父亲停了车就没进院子,直接奔这儿喂猪来了。
我扫了两眼,终究是只闻其声。
「聪明当然好,可人这一聪明啊,选择机会就多,风险肯定也就高了」姥爷沿着菜垄踱了几步,又转过身来:「你说这生活生活,啥时候能活个明白呢?有句老话咋说的,女子无才便是德。
太聪明,遭罪!」姥爷这话我自然不敢苟同,但也不至于跟他老展开唇枪舌战,所以我依旧点头如捣蒜。
「这几年也多亏了小郑,他这副团长可没白干,忙前跑后,顶了不少事儿嘞。
昨个还打电话来,要我训训你妈,文化局给拉赞助,她倒好,还不要。
唉——凤兰啊,就是弯不下那腰,这点是遗传你姥爷,啊,打小就这样,改不掉喽」姥爷的笑声爽朗得如同万里晴空。
这里离水电站更近,那青色山峦几乎触手可及。
其实也不是青色,确切说更像踩扁一只幼蚕时挤出的那种灰不拉及的东西。
「下午这菜得再浇一茬」好不容易,姥爷止了笑。
他把凉帽递给我,弯下腰,刨了刨脚下的黄土:「瞅瞅,地太硬啊,这。
以前肥,方圆几里都是芦苇丛,边上尽是些野林子,鱼啊,野鸡野兔啊,野猪啊,狼啊,啥都有。
姥爷在这儿种了几季玉米,棒子得长这么长」他老人家太夸张,那哪是玉米棒,分明是棒球棍嘛。
「那会儿啥都得自己来,盖房、修渠、整地——知青们到得早,大队部仓库的老瓦房让他们占了去,咱们得自己和泥巴建土坯房。
劳动之余就是政治学习,排样板戏,有时候真是太累,连样板戏都时断时续。
啊,这上地里劳动吧,你还得瞅着点脚下——知青们年轻啊,玩心重,老在林子里埋些土雷,整天砰砰响的。
不过要是运气好,也真能炸点东西出来,哈哈。
有次就扫了只狼,十来个人围着硬是用扁担给它戳死了。
可咱们不知道啊,咱们只听吆喝,只见大队部土操场上架了口锅,香喷喷的,啥玩意儿,咱们哪知道?」姥爷说着喜笑颜开,脸都红扑扑的:「晚上小郑他们端来一碗肉,说是孝敬师傅。
那还客气啥,吃啊。
小郑年方二十,团里也就他跟知青们走得近。
实话说,也挺好吃,除了有点粗、有点腥。
俩孩儿吃得那叫一个香。
好啦,说说吧,啥肉啊这,打哪儿弄来的?狼肉!嘿,这狼油治烧伤咱知道,狼肉能不能吃——谁说的准?你姥姥当时就呕了起来。
我肚子里也涨得慌,一时半会儿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你小舅啊,哇哇哭。
还是你妈争气,说好吃。
小郑逗她,问那还吃不。
你妈抹抹嘴,吃啊,为啥不吃。
这小妮子,啊,直接跟着小郑他们跑知青院儿里去喽」吃狼肉的故事母亲老早就讲过。
彼时还住在二中老家属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晾衣绳,冬日里逮个大晴天,五颜六色的棉被此起彼伏、连绵不绝,老给人一种行军打仗的错觉。
而一到夏夜,必然隔三岔五地停电(直到九五年水电站正式运行,用电紧张的状况才得到缓解)。
毫无办法,大伙只能操上凳子、凉席,把团团燥热和苦闷一股脑挂到晾衣绳上去。
羞愧地说,打小我喜欢粘着母亲,只要玩累了,一身臭汗也要往她身上贴。
于是在母亲臂弯里,在把璀璨星空生生切开的晾衣绳下,我听了一个又一个故事。
吃狼肉是最经典的一个。
从母亲嘴里出来,一切都绘声绘色,以至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我老把知青猎狼和武松打虎混为一谈。
有些东西注定永生难忘吧,比如母亲颚下不断跳跃着的青色脉络,比如通过身体淌进我耳朵里的共振——它使那个温婉的声音嗡嗡作响,使我不得不抬头死盯着那修长莹白的脖颈,俨然忘却周遭夜色中无孔不入的抱怨。
「喂完了?」姥爷猛然从我手里拽过凉帽,转身挥了挥手。
我这才发现父亲打养猪场方向走了过来。
阳光欢快地舞蹈,使这个身着白衬衫喂猪的人尽显一种中年人特有的疲态。
「唠啥呢?」父亲皱着眉,满脸堆笑。
连咳两声后,他才把烟屁股弹到了身侧的麦田里。
麦芒刚露个头,憋着一汪青涩的火花。
风拂过时它们就摇头摆尾,让人看了尿急。
「走吧,还不回去?」「别给人点喽」「哪能啊?」父亲挠挠大背头,长吁口气,「老母猪还是站不起来」「还那头?药都吃了?」「哪顿也没落下啊」父亲笑了笑,又拍拍我:「啥时候走?」「看看呗,六号七号都行」我是真拿不准。
「年限也够了」姥爷叹口气,突然咦了一声,嘴角也跟着扬了扬:「以前咱家和平最高,现在林林都超你小半头了」「那可不,」父亲看看我,又转向姥爷,两手摸着衬衣下迹般隆起的肚皮:「俺俩都是飞窜,只是这小子竖着长,咱是横着长」父亲的笑白花花的,眼角的褶子也变得锃亮,像是用矬子打磨了一夜。
太阳瞬间明亮了些许。
我擦把汗,想说点什么,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好在这时手机响了,有一刹那我以为是陈瑶,结果是母亲。
她说:「晃到啥时候呢,亲戚们都来了,让你姥爷快点回来」于是我们就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