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轻轻“咦”地一声,“我刚刚下窖,忘了取酒么?”
叶玉棠看着怀中酒坛,不由一笑,心道,这人怎么这么像我?
长孙茂先随那婢女离去,水中人被龙头酒分了,这回却没急着跟上,慢慢出了水,贴着池壁饮酒。更多小说 ltxsba.me
片刻之后,长孙茂忽然独身返回石院。
在窗下饮酒之人闻声入水,暗暗留他在岸上的动静。
但听得窗棂“叩叩”清响,十声过后,岸上长久的安静下来。
叶玉棠随之仰头往水面看去——
窗台上搁着十坛龙头酒。
水下之人似乎也和她一样困惑起来,过了阵,终于按捺不住,从水面露出眼睛,向置酒坛之处悄然靠近。
手还没够到酒坛,冷不丁响起一声,“干嘛一直跟着我?”
那人吓了一跳,整个又缩回水里。
长孙茂听见水声,又是一句:“这里没有旁人,出来慢慢喝。”
那人稍有犹豫,慢慢露出一双眼,仰头望向点了烛的窗。
长孙茂立在窗边,与她视线相接的瞬间,脸颊有些不受控制地一颤。
他看到了谁方才会如此大受震动?
水中人不知何故有些不确定起来,四下一看,瞥见漆夜之中一盏浓墨似的池水。
池中插着几蓬枯萎的荷花。
两侧廊上的灯火将池水映照如明镜。
她一手扶着墙基,埋首去看自己水中的倒影——
衣衫背脊与胸前皆有破损,断掉的右臂袖口,露出胳膊上两道刚刚愈合的剑伤。
苍白面颊正往下淌着水,像一块沾湿的玉髓。睫毛沾着水雾,垂眼看着水面时,态柔和而懒倦。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看起来清冷又羸弱。头发本有些凌乱,此刻松散下来,水沿着碎发往下滴落。她似乎很在意这一点,伸手将湿漉漉的鬓发理了理。
叶玉棠惊住了。
这是她自己,她自己在跟着长孙茂。
和她同样震撼的还有十九岁的长孙茂。
“棠儿,”他定定看着水中人的一举一动,忍耐许久方才不至于失态,只是说话声调都有些哽咽,“……好看的。”
终于听到这一声柔声轻唤,叶玉棠倏地鼻头一酸,连脸颊都颤抖不已。
想以手去按住两腮,肢体却不受自己控制。
那时的她自己却是淡定自若的。
立在水中,冲他一笑。
这面貌虽然狼狈一些,却也不至于吓到他。
直至从他口中得到确认,方才搭上他悬于半空相邀的手,借着力道上了窗。
她是小心的。坐在窗上除下两只湿鞋,赤脚轻盈落地。
衣衫不住往下淌着水,在深色廊板所行过之处汇积出一道细小水渍,间或踩出两道湿脚印。
雪邦常年覆雪,气候阴寒,不适储酒,故每间石室皆有暖壁。
酒婢每日在屋外烧柴,可足留一日余热。
他拉着她在墙边相对坐下,将怀中酒坛置在两人之间。
她接过酒坛,抱在怀中,却没有动,呆呆凝望着长孙茂。
安静了好久好久,两人均没有说话。
经由这视线看去,叶玉棠甚至疑心画面静止了。
长孙茂忽然笑起来,“不是想喝酒么,又看着我做什么?”
那道视线微微偏了偏,看看酒坛,复又落到他身上。
为什么?
她亦不能确定缘由。
他颇有些不满,却仍掩不住三分笑意,“不将你骗到这里,你打算躲我到什么时候?”
但至少见到自己,他是开心的。
他微微倾身,轻轻拨开挡住她视线、被她抿进嘴里的几缕碎发,声音异常轻柔的问,“一直跟着我,是不是想起有什么话忘了同我说?”
她用力点了点头。
他敲了敲她额头,笑道,“想喝龙头酒,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是馋这口酒许多年了,一直都没好意思同他讲。
所以她始终为这口酒在遗憾着,才一路跟随他来雪邦,是这样吗?
她望着他的眼睛,点点头,又摇摇头。似乎很想说点什么,到底却什么也讲不出来。
他脸上笑容渐渐淡下来,像试探着般地,柔声问道,“还是……只是很想见到我,仅此而已?”
叶玉棠心头倏地一震,恍然间以为长孙茂正隔着八年时光在追问她。
尚不及去想,她却已随着那道视线,慢慢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孙茂被这回答所刺激,整个人几近有些崩溃。
眼眶透红,试着张了张嘴,几声细碎哽咽过后,再也讲不出半句完整的话,伏趴在她膝上,肩脊失控的颤抖。
“对不起,那天留你自己在渡口等我……对不起,让你等我这么久。”
听到这一声声沙哑而近乎微弱的道歉,叶玉棠几乎是无措的。
想说点什么,想告诉他没关系,她从未因为任何事责怪过他,可无论说什么他都听不到。
她一世任侠,问心无愧,自以为没有什么放不下……
可是看到八年前雪邦酒窖相依偎的两个少年,心头一阵阵的酸楚,无措到近乎随他一起崩溃。
八年前的自己却从容得近乎茫然。
安静而茫然地看着他哭泣,间或伸手轻拍他背脊,代她安慰他。
叶玉棠是死了。
人人都以为她的死是他人有意为之,故化作蛇人必定武冠天下,无物可撼,可是这样的叶玉棠并没有出现。
谁能想到,她此生最放不下的是长孙茂。
她时常在想,那天渡口上为什么会无端烦闷。曾一直归咎于雪邦初秋沉闷的天气,责怪泊雪渡口的绵绵细雨,却从没想到原因竟然会是这样。
我自以为孑然此身,至死了无牵挂,唯一怕走得匆忙,留你一人在世间。
你一直在找我,没曾想我也一直跟在你身后,就想看看你。
只是想看看你。
作者有话说:
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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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浮世2
长孙茂突然想起了什么, “不行,不能待在这里。绝对不能让叔父见到你。”
正说着,有人往酒窖走来。一蹦一跳, 脚步轻快,不是习武之人。
来人立在酒窖外, “表公子, 少庄主请你去游龙阁一叙。”
原来是之前被他遣走那名酒婢。
“兴许家人曾从长安差人来问, ”他想了想,拉着她的手说,“游龙阁离这很近, 你在这稍稍等我。”
她点点头。
长孙茂去石院门口应了一声, 再转头来,方才所倚之处却没了人影。他有些许慌乱,想要回去寻她, 一片杏叶落在他肩头。伸手去拾,叶片却又打了个旋儿, 蝴蝶似的向前飞去。
叶玉棠倚在大丛杏叶背后, 两指轻拢,远处那片杏叶便又飞出些许。
她不由微微一笑。
他也笑起来, 大步随那婢女离去。
杏叶一路飘到游龙阁脚下,落入洒扫婢女笤帚下的落叶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