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那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她所率领的青豹部族离开地势更高的夏季牧场,在前往预定越冬地的路上遭遇到了连续几天的风雪,积雪的山脊变成了他们的牛羊没有办法越过的障碍。
在部族临时安扎着营帐的整面山半坡上散布开星点的篝火,在篝火群落外边的地和天之间看不见群山。能够看见的只是仍然在纷扬飘飞的无穷无尽的雪。我们在人生的漫游中遭遇到问题的时候可以尝试杀死那些制造问题的人,但是我们不能杀死天和地。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如何抗争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取悦的问题,如果上天看上去显出了愤怒的样子,祂似乎产生出了杀死我们的意愿,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尝试着杀死一些自己。杀到祂的愤怒消解为止。归根到底,天若有情,神既然已经在过去那么长久的时间中容忍了我们,也许祂还没有决定要完全地颠覆这场玩弄我们的游戏。
他们在开头的几天中杀死了一些部落中的奴隶女人当做祭献的礼物。按照传统她们是被脱光衣服以后捆在竖立的木柱下冻死的。他们也在那些柱子前边烤熟了一些献给天的羊。不过这些方法没有发生什么作用。雪戎部落都是由一些相对独立的家族联合组成,她所在的家族长期占据着部中的主导地位,但是近几年来部族之间的矛盾正在增加,有时还会发展到十分激烈的地步,实际上已经有一些决定要独立行动的家庭支系陆续地离开了部落。雪戎的部落集群开始趋向瓦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丧失了踏玉河流域的畜牧资源,他们不能在群山中养活更多的人口。在她的青豹部落中一直有人主张返回到安西平原上去,虽然那意味着接受汉人政权的统治,向汉人缴纳高昂的牛马税赋,但是如果所谓的自由就是在高原上徘徊着面对没有尽头的饥饿和寒冷,还有为了抢夺一切生存必须品而随时发生的血腥战斗,人们在决心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的死人的时候,他们的勇气值得怀疑。青豹部落直到现在仍然坚持着据守高原的生活方式,但是对于任何族群,每当他们的生存前景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现任领袖的权威就会受到质疑和挑战。在青豹部落遭遇大雪围困后的第四天,部中有家族提出他们愿意献出最好看的年轻女人,用以祷祝上天以求风雪平息。
他们将要奉献的实际上是家族中的司祭女人,她平常所负担的责任就是供奉鬼神为家族祈福避祸。女奴和羊没有能够产生效力的现实,似乎提示了交易的对方希望索取到的价格更高。雪戎的男人是守卫和征服的战士,他们的生命总是被投入在可以杀死更多邻居和陌生人的地方,而雪戎的女人是沟通神鬼的路径,她们的生命价值在天地中通用,可以用来向天命开价,购买到原谅、宽待和善意的应许。部族中聚集起来的人们在那天早上注视着自愿献身的女人从营地出发,女人在前往祭天地点的时候除去了全身的衣饰,她在漫卷的风雪中赤身赤足地行走的样子使人们觉得女人的身体的确是一件高价的礼物,她们在人群和人群,或者天地和人群之间经常被用作交易的货币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献出女人的家族按照传统提出了交换条件。如果在女人被献祭之后的第二天可以见到太阳,只要大雪停止,天空中露出了一道可以被看见的蓝天,他们的家族就应该得到领导青豹部落的权力。实际上自愿牺牲的女人已经指定了她的妹妹接替自己的司祭责任,如果她的牺牲使天命逆转,青豹部落就要迎来一个新的女领主了。当然这就是一次针对原有权力结构发起的挑战,这个挑战得到了各个家族的支持。因为现任领导者带领部落遭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全体覆没的危机局面,她是否还能得到天神的护佑也就成为了问题,人们期待着经过实践检验找到新的能够沟通天地的人。
被献给天的女人都会接受到非常痛苦的死。很明显,把自己安静地挂到家里的房梁上并不能让问题得到解决,我们必须找到住有官家的大房子门口去把鼓敲得很响才能让人知道我们遭遇了不幸,如果拥有足够的勇气,把一瓢油浇在自己头上点起火来可能还会更加有效。青豹部落已经在沿着山坡向上,尽可能地接近他们试图要翻越的山脊地方确定了祭天的位置,他们也在那里竖起了象征着连接天地的木雕立柱。用作牺牲的女人将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度过整个白天,因为女人在那一整天中都是全身赤裸的,为了避免她在忍受到足够的痛苦以前就被冻死,献祭的过程中在她的身前和身后都点有篝火。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午夜,并且期盼着事情能够朝向自己想要的方面转变。但是如果那种转变一直没有发生,她的族人会在午夜的时候设法将她杀死。
部族中的人群大多都没有离开宿营地,他们在许多帐篷的门口眺望朝向着高远的山脊陡峭地延升而上的漫漫风雪路途。风雪中的山岭迷茫缥缈,坡壁隐现不定,他们并不能看清楚那条道路远处的桩柱和人影,他们只是可以看到在远方的高地上一直燃烧的篝火,它们在入夜以后显得更加地明亮夺目了。后来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火焰从篝火之间的黑暗中升腾了起来。
营地中的人群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燃烧的身体在黑暗的高处旋转并且颠扑跃动,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在祭柱底下,而是被凌空地悬挂到了接近柱子顶端的地方,她的肢体应该也不是被捆缚在一起了,实际上它们正在虚空中混乱地扭绞和挥舞。她的身体两侧还有另外两幅形状更加舒展,更轻薄一些的帷幔样子的事物也在扑闪着挥舞,那使女人很像是一只从火中挣扎着拍打羽翼起飞的鸟。在午夜最终杀死献祭女人的方法是沿着她的脊椎骨头割开裂口,将那上面覆盖着的皮肤和背部肌肉朝向两侧剥离翻卷开去。她的族人会将浸泡过牛羊油脂的柴草通过背部暴露出来的肋骨缝隙中填塞进她的肚子,那些和她的内脏拥堵在一起的油和草被点着以后将会燃烧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以后是被铁钩穿绕过体内的腰椎,牵拉到接近祭柱顶端的位置上去的,她的整面燃烧的赤背反弓向上,烟火轻扬,但是她的头脸和手脚凌乱垂坠,那也使她没有很快地被燃烧自己而蒸腾出的烟雾所窒息。飘摇在她体侧的皮肉幅面扑闪如同翅膀。被献祭给天神的女人通常都会像在山火中被点着了羽毛的飞鸟一样,带着火焰在空中盘旋挣扎着度过她的最后那些时间。
火焰渐渐地熄灭以后就只剩下了黑暗的天空,还有天空中继续无穷无尽地飘落下来的雪。她和营地里沉默的人群在黑暗中继续等待了一阵。那天晚上雪没有停。雪在第二天的确变得稀疏和零星了,但是没有人见到过哪怕一丝缝隙的蓝天。司祭的女人们担负着连接天地,祝告鬼神的责任,她们对于天气是有经验也有判断的,那个女人肯定知道在这样的季节里持续多天的大雪很少见到,总会在三到四天中停止。她知道那个女人把自己当做了一个赌注,不过既然是赌就没有一定的赢。这一个回合的结果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家族没有赢。几乎就像是一种神祇们蓄意地要表现出的嘲讽态度,在女人死后的第三天凌晨天空出现了晶莹的星星。从那个早晨以后的很多天里他们一直都能够看到澄澈碧蓝的天空。
碧蓝的天空底下是群山之上覆盖着的深广的冰雪。他们的畜群不能够穿越那样厚的冰雪,实际上部落中的牛和羊正在因为寒冷和饥饿大量地死去。他们试着清除积雪,超越过祭祀地点朝向山脊攀登了一段路程。大家都知道他们几乎不可能在牲畜死光之前到达越冬地了,他们只是要在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把应该要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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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的下一次愤怒完全摧毁了他们的最后努力。从山岭高处发起的雪崩横扫了他们行进的队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