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的滚滚洪流裹挟着部落中剩余人口的大半和牲畜一起冲下山谷,更多后续崩塌的积雪堆成了高耸的冰雪峭壁。那天她因为家族畜群中有母羊产崽的事留在营地里,正好能够躲过了这场灾难。但是对于所有能够活了下来的人,他们仍然生存的现实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在重重冰雪的围困中他们的死和青豹部落的终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现在只有奇迹才能够拯救他们了。
她在下一天的早晨出发祭献自己去祈望所有可能的奇迹。无论她是不是自愿地这样做,绝望的所有人都会要求将事情这样地做下去。所有的政治领袖在他的王朝崩溃的时候都会被祭献,无论因果的逻辑如何存在,失败永远是原罪,一直以来追随你的人民,士兵和贵族官僚们,他们需要的是交配和繁殖的机会,更多的牛和羊,更多颐指气使,纵横捭阖的权力游戏。他们不会想要一个即便是光荣的,悲壮的死。他们一直以来选择容忍和服从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好人,而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人。当然在面临着旧日的好世界完全崩溃的时候,他们也需要找到一个自己之外的人选用以承担所有被推卸的责任。
她在那时能够与要她去死的族人们达成的最好条件,只是接替她的部落领袖仍然由她的家族成员担任。不过依照当时的局面看这样的权力已经毫无意义。她在那根木柱底下等待着太阳在晴空中走完预定路程的时候回想了一些过去经历的片段。片段是随意的,破碎和零星的,她只是觉得赤裸的胸脯和肩背都很冷,在雪地上寂静燃烧着的火焰并不能使一个完全赤裸的身体得到足够的温暖,实际上她踩踏在雪上的赤脚没有多久就失掉了知觉。她后来意识到正在自己眼前出现的事情有些可能并不是记忆。她想她可能已经有些神智恍惚了。
她看到过一些夜空和星星。她没有穿着衣裙这一点是真的,但是她在手脚和脖颈上都戴有锁链并不是当时的现实。她看到了一些朦胧的和间断的,在河中趟水还有挨打的事。她有一个很强烈的意识,她那时候置身的地方是在踏玉河边的原野上,她觉得她在那个地方继续活了下去,并没有很快地死。因为近期以来许多人都在谈论他们本来应该在更早些时候选择进入安西平原接受汉人统治,所以这些梦境一样的映像也许是她在精神非常疲倦以后产生的幻觉。她的确询问了自己,如果事先知道整个部族最终都将陷入绝境,他们是否会选择另外一种方式存活下去。
回答应该是会。几乎一定是会。于是下一个问题变成了关于她自己的个人问题。如果可以选择,她是愿意死,还是愿意接受一种像安西寻常可以见到的采玉奴隶那样继续下去的生活。采玉女人们的生活情形在那时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实际上除了关于自由和奴役,尊严和屈辱之外,那样的生活应该还蕴含有一些其它的意义,她在想象这个问题的时候感受到了在意识之外的女性身体的含混反应。也许还是死吧。她想。
但是接下去的死会是一个在疼痛中挣扎很久的死。如果死总是像一场安静的睡眠一样覆盖我们就好了,但是它也可以不是。如果肩背上的皮肉会被分割撕裂,如果悠游的火焰会在那个深及腹腔的伤口里延烧后半个夜晚的话,我们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阻止那个时辰继续迫近?
如果那是一次为了族群的献身。也许她会接受。每一个为了生存返回安西草原的族群的牛羊和篷帐后面都遮蔽有他们曾经奉献出的女人们遭受奴役的影子。如果她长期以来的判断和决定最终造成了族群的灾难,如果她在所有人的支持,信任和拥戴之中得到了许多的权力,荣耀和现实利益以后,最终需要使用自己挽救她的人民,无论是按照尊从天理、赓续地气,还是按照秉持人性的角度,她的答案似乎只能是唯一的。实际上一个更加隐藏而且阴暗的心理依据在于,如果我们因为一种胆怯的个人理由做出了令人羞愧的决定,我们总是可以为它披上大义的装饰哄骗我们自己。如果一个女人在过分疼痛的死亡和前去接受异族的奴役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同时拯救了族群的事实可以使她更像一个传奇。
她想她的确针对自已的那个问题给出了确定的答案。雪面上的寒风依然刺骨,她想她可能已经等到了接近半夜的时候,因为现在整个黑暗的晴空中有许多蜂拥的星星了。她听到有谁在什么地方又问了一次。她说是的,她会接受。而后就是下一次雪崩开始酝酿的摧折和分裂的声音。她清醒了过来,看到脚下很远的地方,在很多星星的光芒能够微微反照的山坡尽头正在升腾起来宽广的冰雪迷雾。
他们以后在巅峰侧边朝向山脚延伸而去的巨大斜坡上看到了暴露出来的岩石和土。许多天中一直堆积在那里的冰雪因为过分的负重,在那天午夜以前破碎而后溃散,一直向下冲进了大山深处的花川谷底。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尝试着翻越山岭进入高原,而现在他们得到了一条通向安西平地的宽广的道路。青豹族群残余的部众和牲畜在那年秋天通过花川溪的隘口进入了踏玉河沿。她自己提出了她会是一个被交给花川堡垒的奴隶人选,虽然很多人反对,但是她一直坚持。她所招引出来的大鬼已经表现出了非常明确的意愿,以及非常强大的力量,她只能遵循祂所指引的方向。
即使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3
每个月份到了十五的这一天里,月亮总是在太阳落下去的同一个时候升起来的。满月刚升起来的样子其实就已经很大很圆了,只是在晴朗傍晚的闪烁天光中不太招人在意。从一开始就在意看着东边的女人,一直等到满天上红红火火的晚云全都收成了昏沉的暮色,这才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声:月亮真圆啊。
她说,杀我的时候就该到了吧。
也许她只是在心里那么的想了,其实并没有真正说出声来。每月到了要祭玉的这天大家都会有些放不下心情的惴惴感,她要是想起来在心里叨咕一些平白的念头,就好像是要给那些正在滑掠过她的眼睛和睫毛跟前,柔绕在手指和脚趾头的缝隙中间,怂恿着奶房还有腰身,正在从苍天底下河水浪涛上默然流走的时间表面打出一个印记,她离开被人钉穿在台板上的门框中间,一刀一刀慢慢割开的那件要人命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的,越来越挨得近了。一个大好地活着的女人再是怎么样的心如止水,吐气如兰,她想到自己那个时候的那种样子也要有些意乱情迷的感觉。要是这样断续地跟自己说着点话,就好像能把越是思忖越是害怕的涌动心情,给打断转折个一下两下。
等到了距离仪典启动还剩大概一个时辰,各个方面的准备事务就要开始着手安排。女人回想起来这一天中的时间过得不算太慢,不过也不是转一转眼睛就到了天黑那种样子。当时点算一个月的采捡数字确定了她就是当晚要被祭掉的女人,她就被人领到河边的木台底下,把她特别紧密细致地拴锁在了支撑台板的一根桩柱前边。除了平常的那些手脚镣链以外再加背铐,再系腰环,两只手反背在身后又和腰环铰连在了一起,她的上半个身体差不多就被收束成了像身后倚靠的那支木头柱子的模样,再也不用多生出一点移形换位或者抓耳挠腮的念想。那时候背靠着柱脚落地倚坐的女人往前直挺出去的一对脚踝上面,也跟她的手腕一样另外再加了短铐,把她那两只脚的活动范围从原有脚镣两尺多长的宽幅,限定到了三寸的距离以内。要是碰上非得站起来多走几步,她就得在那个小圆圈套里边紧赶慢赶,忙乱跌冲着安排自己的两只光脚片子。她每一次提出来要解手的时候,都得由两个看守的男人从两边架住她的臂膀,半扶半拖着把她运送到需要多走出几步的僻静河边去,再把她给运送回来。
到了最后还要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