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
痕迹。后来全镇的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
「我真傻,真的,」她开首说。
「是的,你是单知道雪天野兽在深山里没有食吃,才会到村里来的。」他们
立即打断她的话,走开去了。
她张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们,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觉得没
趣。但她还妄想,希图从别的事,如小篮,豆,别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
故事来。倘一看见两三岁的小孩子,她就去摸人家的小鸡鸡,说:
「唉唉,我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也就有这么大了……」
孩子看见她的眼光就吃惊,牵着母亲的衣襟催她走。于是又只剩下她一个,
终于没趣的也走了,后来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气,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
非笑的先问她,道:
「祥林嫂,你们的阿毛如果还在,不是也就有这么大了么?」
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
和唾弃;但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
她单是一瞥他们,并不回答一句话。
鲁镇永远是过新年,腊月二十以后就火起来了。四叔家里这回须雇男短工,
还是忙不过来,另叫柳妈做帮手,杀鸡,宰鹅;然而柳妈是善女人,吃素,不杀
生的,只肯洗器皿。祥林嫂除烧火之外,没有别的事,却闲着了,坐着只看柳妈
洗器皿。微雪点点的下来了。
「唉唉,我真傻,」祥林嫂看了天空,叹息着,独语似的说。
「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
上的伤痕,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
「晤晤。」她含糊的回答。
「我问你:你那时怎么后来竟依了呢?」
「我么?……」
「你呀。我想:这总是你自己愿意了,不然……」
「啊啊,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
倒推说他力气大。」
「啊啊,你……你倒自己试试着。」她笑了。
柳妈的打皱的脸也笑起来,使她蹙缩得像一个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
嫂的额角,又钉住她的眼。祥林嫂似很局促了,立刻敛了笑容,旋转眼光,自去
看雪花。
「祥林嫂,你实在不合算。」柳妈诡秘的说。
「再一强,或者索性撞一个死,就好了。现在呢,你和你的第二个男人过活
不到两年,倒落了一件大罪名。」
「你想,你将来到阴司去,那两个死鬼的男人还要争,你给了谁好呢?阎罗
大王只好把你放到阴间的窑子里,让阴间的男人都去争,哪一个力气大些,便压
在你身上和你弄一回,弄完了,下一个男人再来,还有公的畜生……一直要到天
地重合的那一天还不算完,阎罗大王还要用锯子把你锯开来,分给他们,哪个男
人和你睡过,就都能分上一份。我想,这真是……」
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
「我想,你不如及早抵当。你到土地庙里去捐一条门槛,当作你的替身,给
千人踏,万人跨,赎了这一世的罪名,免得死了去受苦。」
她当时并不回答什么话,但大约非常苦闷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两眼
上便都围着大黑圈。早饭之后,她便到镇的西头的土地庙里去求捐门槛,庙祝起
初执意不允许,直到她急得流泪,才勉强答应了,价目是大钱十二千。
她久已不和人们交口,因为阿毛的故事是早被大家厌弃了的;但自从和柳妈
谈了天,似乎又即传扬开去,许多人都发生了新趣味,又来逗她说话了。至于题
目,那自然是换了一个新样,专在她额上的伤疤。
「祥林嫂,我问你:你那时怎么竟肯了?」一个说。
「唉,可惜,白撞了这-下。」一个看着她的疤,应和道。
她大约从他们的笑容和声调上,也知道是在嘲笑她,所以总是瞪着眼睛,不
说一句话,后来连头也不回了。
她整日紧闭了嘴唇,头上带着大家以为耻辱的记号的那伤痕,默默的跑街,
扫地,洗莱,淘米。快够一年,她才从四婶手里支取了历来积存的工钱,换算了
十二元鹰洋,请假到镇的西头去。但不到一顿饭时候,她便回来,神气很舒畅,
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似的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
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
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
「你放着罢,祥林嫂!」四婶慌忙大声说。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烛台,只是失神
的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时候,教她走开,她才走开。
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凹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
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主人,也总惴惴
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不半年,头发
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去掏米。
「祥林嫂怎么这样了?倒不如那时不留她。」四婶有时当面就这样说,似乎
是警告她。
然而她总如此,全不见有伶俐起来的希望。他们于是想打发她走了,教她回
到卫老婆子那里去。但当我还在鲁镇的时候,不过单是这样说;看现在的情状,
可见后来终于实行了。
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
的呢?那我可不知道。前几年在北京遇上一个老乡,他也不甚知晓,只听说后来
她在河边搭个草棚,住在那里。白天要饭时常有人在她身上揩油,摸她的奶子和
屁股,或在大街上把她扒光,让她走回草棚去,她也不反抗,只求那些人在看完
后给她一口饭吃。
到了晚上,便有一些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排队钻进她的棚里去,不到一年,她
的肚子便大了,然后几个月后又瘪了下去,过不了几个月重又大起来,如此这样
反复了四年多,直到去年才再也大不起来了。那些生下的孩子,据说是被那些光
棍们卖去换了酒喝,喝醉了后,他们又重新一齐钻进河边的破草棚里。
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
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