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酱碗里蒯了下,放入嘴里嚼的嘎吱作响。
「那就是不想说」我白嘴品尝黄瓜,除了蔬菜特有的甘甜缺些味道。
旋即,沾满大酱又尝了口,自觉咸度适中,和黄瓜本身的口味相得益彰。
张洋三俩口把黄瓜送入嘴中,腮帮子顿时鼓涨如拳。
咀嚼完毕,他颇为强硬地拿回酒瓶,燕姐没有阻拦。
毕竟回忆是件漫长乏味的工作,酒往往是最好的催化剂,它总能置换出准确的片段。
「不介意聊聊?」我说。
「是想聊聊来着」张洋喝酒的速度很快,接连几口那碗灼热的白酒一股脑地全装进肚子里。
筷子头沾沾黄酱含在嘴里,「该从哪里说起?」他这样问自己。
「想到哪里便说到哪里」「你离开阜新去了南方后说起?」「最好不过」那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的确该从那时聊起才对。
「打你随父母搬离阜新后,我进了市里重点高中。
要说以我当时的成绩,想来毕业考个一本是不难的吧?」他说。
「是不难的」我说。
「将来这种事情谁都说不准的,有时越认为可以握在手心里的东西,往往越容易熘走」张洋抽出根玉溪,狠吸一口。
他说,「高一下学期,大概是星期二下午晚自习,班主任将我叫到办公室。
等我跑到办公室,班主任一脸无法启齿的表情。
翻来复去说了半天,我才听隐约明白。
她说‘刚刚医院打来电话,你父亲出车祸了。
’,这话不难理解,当时我却脑子空白,硬是一个字都听不懂。
活像是耳朵里被海水浸满,人声成了咕嘟咕嘟的气泡噪音,分毫入不了大脑里。
那种情况下我被送回家中,接着又莫名其妙的坐在了医院抢救室门口。
事到如今,我还是弄不清当时的情况,只记得写着「抢救室」三个字的指示灯亮了一夜红光,我也在椅子上坐了一夜」烟雾从张洋鼻孔窜出,嘴里吸入。
「等到我彻底回过味儿来,已经是第二天下午,我爹已从抢救室转到普通病房,再次见到他时已经是个缠满绷带半句话说不出来的木乃伊,眼睛紧闭,呼吸均匀。
仪器上起伏的蓝线,是他活着的证明。
死了般活着」张洋眯起眼睛,边回忆边说,「这往后的事情就简单多了,整个高中期间我一边照顾我爹一边打着零工,最终在高三上学期选择退学。
成年以后,我考了驾照,贷款买了辆车做起出租,干到今天」「这样的日子,没有酒怎么过活?」张洋把烟蒂扔在水泥地面,用脚踩火。
燕姐撇撇嘴,没说什么。
「的确」我说。
张洋沉默了一会儿,说。
「坦率地讲,我爹瘫痪在床起,没再听过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
整日只有咿咿呀呀的呻吟,我快不记得他原本究竟是什么模样。
我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健壮的身体一天天干瘪下去,着实是件残忍的事情,任谁也无法平静。
你知道吗?人越是死到临头,越想要活着。
每次看到他那双渴求的眼睛,我总认为自己是个不孝的人。
不仅是我没为他的死流过一滴眼泪,更因为我曾切实的思考过,是不是干脆把他捂死,或者装作不小心煤炭中毒。
这想法跟谁都没法说,我爹不可能知道,我却认定他察觉到我的心思。
当父亲的如何不了解自己的儿女?」燕姐抿住嘴唇,扶着张洋手臂。
张洋倒完最后一滴牛二,拿着碗来回摇晃,端起放下几次。
「我爹生前的物品我只留下了照片,其他烧了个干净。
不是一定要烧,好些物件拿去回收利用当然可以。
我总觉得那些东西上或多或少残留莫可名状的东西,他生前历经折磨的灵魂也许还附在上面。
我想为此前的生活做个了断,了断的不是关于他的记忆,是了断我这6年间的记忆」张洋面无表情地如此解释,他真这么想吗?至亲之人的离世何至于冷酷至此。
他必然不会无情到那种地步,倘若张洋果真那样,我绝无机会来到他家,更不可能因为大雪困在此处。
说到底,张洋恐怕自己都还没意识到张叔的离世,尽管肉体与精早已消失在此间世界。
脑芯中某条经仍旧停留在时间轴的反方向。
灵魂割成两份,一方向前,一方留在原地。
张洋便是如此,他的过去凝视着现在,并将永远持续。
我约略理解张洋的感受,不只是一部分的感同身受,是连我自己都吃惊的程度。
「赔偿给了多少?」我深呼吸一口气,试图转换话题。
「赔偿?」张洋往胃里装了几口牛二说,「对方穷光蛋一个,除了一辆桑塔纳和一屁股债以外啥都没有,那破车
最多值两万,卖不卖的出去还是两说」「那判了几年?」「死刑」他说,「醉驾,两死一重伤,轻判不了」「两死?」「一家三口,夫妻当场死亡」张洋蹙眉说,「据说那对夫妻俩本来是准备带着儿子来阜新探亲,偏偏出了这档子事儿。
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屋内的时钟指针敲击我的意志,脑子里有个怪的想法。
「那人是不是叫李明?」我说。
「好像是,你怎么知道?」张洋讶然。
「许是曾在报纸上读到过」我只觉眼前的世界两端倏然升起一根巨大红线,原本不同时空的人事物串联成一个圆环。
那个名字如同罗塞塔石碑,以他为点,瞬时记忆连绵不绝地涌来。
我惊觉死亡之深刻竟至这般田地。
「是吗」「嗯」到头来我和张洋并无不同,我想。发布地址:收藏不迷路!